几百年来,苏子提出的“诗中有画”这个观点,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我想大家读王维诗,一定像《红楼梦》里的香菱一样,分明是感到了一种画意,所以才会对苏东坡的见解产生共鸣,关键是对这种画意究竟该如何看待。
莱辛曾说:“一幅诗的图画并不一定就可以转化为一幅物质的图画。诗人在把他的对象写得生动如在眼前,使我们意识到这对象比意识到他的语言文字还更清楚时,他所下的每一笔和许多笔的组合,都是具有画意的,都是一幅图画。因为它能使我们产生逼真的幻觉,在程度上接近于物质的图画特别能产生的那种逼真的幻觉。”这是说,诗的语言有一种造型能力,能像画一样给人近似直观的印象。比如最典型的例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确有一种宛然在目的逼真感。
但即便如此,也别忘了香菱的鉴赏经验:“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这“合上书一想”乃是调动记忆表象的过程,没有读者经验的参与,任何诗都只是一堆语词和概念,和绘画毫不相干。按克罗齐的说法,“凡是有艺术感的人,都会从一行诗句中,从诗人的一首小诗中既找到音乐性和图画,又找到雕刻力和建筑结构”。如果说这一结论略显武断,那么我们可以将命题的外延缩小,说凡是有一定美术修养的人都能从诗歌中读到画意。事实上,正像英国作家王尔德所说的,“我们看见什么,我们如何看见它,这是依影响我们的艺术而决定的”。或者像德国艺术史家沃尔夫林说的:“人们看见的总是他们所寻找的东西,而且这要求有一个长期的教育来克服天真的知觉,因为它与客体在视网膜上的反映毫无关系。”
“诗中有画”从根本上说,乃是经受美术熏陶的读者用一种特定的欣赏方式(画家的认知框架)去读王维的结果——苏东坡并不是这种读者中最早的一位,更早还有殷璠,他已看到了王维“着壁成绘”的潜能。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什么样的读者,就有什么样的王维;有多少读者,就有多少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画面。如果读者习惯于从这种美术的角度,从语言的造型能力去欣赏诗的话,那么从曹植、陶渊明到杜甫诗都被看出画意,而且当然也可以分析其构图取景着色的特征。苏东坡不就读出了“少陵翰墨无形画”吗?朱子也曾称赞杜甫自秦州入蜀诸诗“分明如画”。只不过老杜不传画笔,无从捕风捉影;而王维兼擅丹青,遂予人以口实。其实身为画家的诗人,也有诗中无画的,比如顾况也是名画家,他的诗就缺乏造型的兴趣。对这种情形,我们将如何解释呢?
看来,诗中有画无画并不取决于作者是否为画家,强调王维“诗中有画”及与绘画的关系,非但不能突出王维的独特性,某种程度上恰恰遮蔽了形成王维诗风的更本质的东西。我发现当代最早的王维研究专家陈贻焮先生几乎不谈“诗中有画”,他认为王维山水诗的艺术特征是“注意把握并描写客观景物作用于审美主体所产生的浑然一体的整个印象”。另外,不属于汉字文化圈而对中国诗歌有良好感觉的斯蒂芬•欧文教授,在《盛唐诗》里也只说大多数研究者“从其作品中发现了画家的眼光”,而他本人对此未置一词,却着重分析了王维诗对某种真实性的追求——不是从类型惯例中获得的普遍反应的真实性,而是直接感觉的真实性,“通过在诗中描写所见而不是诗人的观察活动,诗人将使得读者眼睛重复诗人眼睛的体验,从而直接分享其内心感受”。两位专家的意见都很值得我们深思。
(选自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有删改)
下列对作者关于“诗中有画”的表述,不正确的一项是( )A.作为王维的读者,苏东坡提出了“诗中有画”这一观点,它引发了共鸣,并被公认为王维诗的艺术特征。 |
B.莱辛认为,诗人语言的造型能力能使人产生逼真的幻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有一种宛然在目的逼真感。 |
C.“诗中有画”是经受美术熏陶的读者用特定的欣赏方式去读诗歌所获得的认识,读者的美术修养决定了作品的艺术水平。 |
D.“诗中有画”不只是在读王维诗时会产生的感受,贺贻孙发现的“浩然情景悠然,尤能写生”,也是“诗中有画”的表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