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胡 炎

我是一把刀子。

多年以前，我曾经异常锋利，怀着一颗仁心，游走于病患者的肌体。那些痛苦的呻吟，在我凌厉的抚摩下化作欣悦的微笑。

今夜，我要完成一次艰难的解剖，因为我身下躺着一个特殊的病人——我的主人。

“动手吧，不要手软。”主人面色苍白地说。

“钝刀，会很痛苦。”我有点犹豫。

“我能承受，我的确需要好好痛一次了。”主人睁着失神的眼，那两个暗淡的瞳孔里，蜷卧着一个昏睡的灵魂。

“好吧。”我下了决心。

我知道，这注定是一次冒险的尝试，没有任何教科书记载有这种解剖先例。这是一个健康的肌体，每一个器官都运转良好。但他又的确是一个危重的病人，我只有剖开健康的假象，潜入他的内心，并在灵魂的磨刀石上反复打磨，才有可能铲除那个隐藏极深的病根。

从何处下刀呢？我游移不定。

“从头开始吧。”主人闭上眼，似乎陷入了悠长的回忆。

是个好主意。沿着时间的脉络，也许更便于梳理暗疾的根源。

皮肤的撕裂声，在我均匀而吃力的行走中辐射开来。主人的行迹也随之展露无遗。我看到了一大片“仁心仁术、白衣天使、妙手回春”之类的锦旗，看到了主人当年清秀的面孔和清澈的眼神。然后，在一条花花绿绿的纸片铺就的道路上，摆放着一排从低到高的椅子，椅背上分别标记着：副主任、主任、副院长、院长……

“你很成功，我的主人。”我不由感叹。

主人的面颊痉挛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只说了四个字：“别停，继续。”

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霉味，是那些纸片的味道。我似乎对那些纸片保持着天生的敌意，因为它们具有强烈的腐蚀性，我的光泽和锋刃就是被它们夺去的。它们就是我经年对垒的另一种金，这种金有一个诱人的名字：金钱。

我定了定神，开始向更深处发力。“我很矛盾，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应该大公无私、先公后私，不能为自己谋取任何私利，可党性原则和根本宗旨与市场经济的规则是否有些对立呢？市场经济追求利益最大化，为此很可能不择手段，而处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党员干部又如何不为所动、洁身自好呢？”这是从何时萌生的想法？不确定，但一定是在第一把椅子之后。主人不是圣人，也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身在江湖，孰能免俗？

可是，我只是一把刀子，一把被理想主义和圣洁光辉打造的手术刀。任何磨蚀我的东西都是我的敌人，不可宽宥，无法妥协。我接着走下去：“国家公职人员的待遇是不是太低了？和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相比反差是不是太大了？和国有垄断行业相比，分配上是不是严重不公呢？”我似乎看到了主人当年痛苦挣扎的样子，拮据的家境、财富的诱惑让他辗转无眠，生命的尊严、心理的落差让他进退迷茫。不平衡，不平衡啊！我看到当年的我在主人失衡的手中瑟瑟发抖。

我叹了一声，继续向主人的肋骨深处行走：“我想明白了，我们目前总体上还处在体制转型和市场经济的探索期，在这个时期发生腐败是不可逾越的。于是，我坦然了……”

可此时，我充满仇恨，我的刀刃正是在主人的坦然中迅速钝化，最终，我成了主人老板台上的一件纪念品。

我愤怒地前冲了一下，“啊——”主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我明白，我刺破了主人的心脏，灵魂的磨刀石在褐色的血污中现出轮廓。我要打磨我的锋刃了，而我的主人，也许会在我锋芒重现的一刹那死去。

“磨刀，还是缝合？”我问。

对于主人，这是最后的抉择，一次生死决绝的无法回头的选择。

主人沉默了。我同样沉默。在这个寂静的子夜，死亡、重生；延宕、回归，一切都在未知中潜伏。而那个昏睡中惊悸的灵魂，和我一起等待着主人最后的回答……

（选自《小小说选刊》）

喝茶

石鸣

①庹其五是个茶客。或者说，退休前，庹其五是个老师；退休后，庹其五是个茶客。退休前，庹其五每周六天去学校上课；退休后，庹其五每周六天到巷子尽头老孙家的茶铺子里坐着喝茶。

②老孙家的茶铺子很小，茶几椅子就摆在院子里。院里的照壁是早就毁了，站在院外的路上往里看，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庹其五就坐在通透处的一棵银杏树下。银杏高四五丈，郁郁苍苍，总有上百的年岁了吧？老孙也抬眼看看银杏，对庹其五说：“庹老师，这银杏可算得上是我爷爷辈的了呢。”

③在老孙家茶铺子喝茶的，多是熟客，认得庹其五的，都叫他“庹老师”，不认得的，互相谈起来，问起姓名，庹其五就会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写一个“庹”字，指点着说：“很多人开口就念度，那不对。这个字念庹，同稳妥的妥一样的音。”同他的姓难念一样，有时他说的话也让人觉得突兀。比如，有时候庹其五将装茶叶的小瓶子从口袋里掏出来，将茶叶仔细放进茶碗，看着老孙一柱滚鲜鲜的开水注进去，就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说的是陆羽《茶经》开首一句，但和庹其五一道坐着喝茶的人都不知道，所以接着话往下说的人很少。一道喝茶的人听不懂庹其五说的那些话，庹其五却并不觉得孤单，并没有知音不遇的失落。自己的心绪能懂自己的话，就够了，所以别人听不太懂的话，庹其五常常是说几句就止住了。

④庹其五来老孙的茶铺子喝茶，是喜欢自己带茶来。老孙的茶太普通，没有他自己的茶好。庹其五无儿无女，老伴也走了，生活清淡，钱能做的用途不多，说来算去也就是个喝茶。庹其五原本也是有个儿子的，上山下乡的时候，儿子到山区插队，一年夏天放牛，走在山沟里，遇上山洪，儿子忙着赶牛，却将自己留在了山洪里。庹其五和妻子赶到儿子插队的村庄，站在山沟边一阵痛哭，又一阵痛哭，才移动步子，山坡上种下一株远道带来的茶树，又沿山沟向下一路洒了五斤茶叶。乡里人都奇怪，只以为是城里人在破旧，却不知庹其五是在给儿子安魂。儿子喜欢茶，若不是来了上山下乡的运动，本是该去农业大学学习，然后去培育他愿望中的优质茶树的。然而天不假人以时日，庹其五只能让一株茶树在山坡上让儿子凝望。那株茶树是儿子未下乡前在花盆里试种的，树干树枝上都有他抚摸的痕迹，如今人茶两相望，也算是互为慰藉。

⑤有一段时间，庹其五外出走了一圈回来后，突然开始喝老孙配备的茶了。这情况以前少见，一同喝茶的人就奇怪。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庹其五说：“喝茶，喝的是心绪，还在乎茶的好坏？”这就让大家不好说了。谁说喝茶不是喝心绪呢？老孙的茶庹其五一喝竟持续了一年，让人渐渐忘了他有自己带茶的习惯。

⑥大伙儿想起来他有这习惯，是第二年的清明后。庹其五又自己带茶叶来了，而且给相熟的人每人都送一小包。茶是新茶，雀舌，一看就是明前的新芽。问，才知道是庹其五儿子以前插队的那个村寄来的。再问，才知道庹其五去年到山里看儿子，发现当年栽的那株茶树长得竟好。村里人依旧穷，庹其五就想着让他们种茶，于是请了他茶研所的一个专家朋友去看，专家说气候土壤都适合，便说动村长引进茶苗，聘了人指导种植和焙制。村里人家家户户少余钱，庹其五就先垫付了请人的费用，告诉村长茶叶赚了钱再补给他。一年过去，果然就出了茶来。茶还是打顶采的，量少，制得也不算好，但庹其五喝着，也是觉得浓郁清爽。

⑦此后每年村里都寄上新茶来。三年后茶叶开始正常开采，竟是越制越好，渐入佳境。庹其五带上新茶，看着老孙将水冲进茶碗，就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这话，一道喝茶的人都已经听熟了，他们偶尔也重复一下，都以为是庹其五写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