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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下面的文本,完成各题。

留住这个村庄

刘亮程

我没想这样早地回到黄沙梁。应该再晚一些,再晚一些,黄沙梁埋着太多的往事,我不想过早地触动它。一旦我挨近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踩上那条土路,我一生的回想将从此开始。我会越来越深地陷入以往的年月里,再没有机会扭头看一眼我未来的日子。

我来老沙湾只是为了离它稍近一些,能隐约听见它的一点声音,闻到它的一丝气息。我给自己留下这个村庄,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轻易地走进它,打扰它。

我会克制地,不让自己去踩那条路、推那扇门、开那页窗……在我的感觉中它们安静下来,树停住生长,土路上还是我离开时的那几行脚印,牲畜和人,也是那时的样子,走或叫,都无声无息。那扇门永远为我一个人虚掩着,木窗半合,树叶铺满院子,风不再吹刮它们。

我曾在一个秋天的傍晚,站在黄沙梁东边的荒野上,让吹过它的秋风一遍遍吹刮我的身体。我本来可以绕过河湾走进村子,却没这样做。我在荒野上找我熟悉的一棵老输树。连根都没有了。根挖走后留下的树坑也让风刮平了。我只好站在它站立过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样,迎风张望着那个已经光秃秃的村子。

我太熟悉这里的风了。多少年前它这样吹来时,我还是个孩子。多少年后我依旧像一个孩子,怀着初次的,莫名的惊奇、惆怅和欢喜,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它吹那些秃墙一样吹我长大硬朗的身体,刮乱草垛一样刮我的头发,抖动树叶般抖我浑身的衣服。我感到它要穿透我了。我敞开心,松开每一节骨缝,让穿过村庄的一场风,同样呼啸着穿过我。那一刻,我就像与它静静相守的另一个村庄,它看不见我。我把它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把所有它知道不知道的全拿走了,收藏了,它不知觉。它快变成一片一无所有的废墟和影子了,它不理识。

还有一次,我几乎走到这个村庄跟前了。我搭乘认识不久的一个朋友的汽车,到黄沙梁下的下闸板口村随他看亲威。我没告诉这个朋友我是黄沙梁人。一开始他便误认为我在沙湾县城长大。我已不太像一个农民。当车穿过那些荒野和田地,淅渐地接近黄沙梁时,早年的生活情景像泉水一般涌上心头。有几次,我险些就要忍不住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应该把这么大的隐秘告诉一个才认识不久的人。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

我是在黄沙梁长大的树木,不管我的杈伸到哪里,枝条蔓过篱笆和墙,在别处开了花结了果,我的根还在黄沙梁。

他们整不死我,也无法改变我。

他们可以修理我的枝条,砍折我的桠杈,但无法整治我的根。他们的刀斧伸不到黄沙梁。

我和你相处再久,交情再深,只要你没去过(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内心深处我们便是陌路人。

汽车在不停的颠簸中驶过冒着热气的早春田野,到达下闸板口村已是半下午。这是离黄沙梁最近的一个村子,我担心这个村里的人会认出我。那时我几乎天天穿过这个村子到十里外的上闸板口村上学,村里的狗都认下我们,不拦路追咬了。

我没跟那个朋友进他老舅家。我在马路上下了车,已经没人认得我。我从村中间穿过时,碰上好几个熟人,他们看一眼我,仍低头走路或干活。窜出一条白狗,险些咬住我的腿。我一蹲身,它后退了几步。再扑咬时被一个老人叫住。

好着呢嘛,老人家。我说。

我认识这个老人。我那时经常从他家门口过,这是一大户人家,院子很大,里面时常有许多人。每次路过院门我都朝里望一眼,有时他们也朝外看一眼。

老人家没有理我的问侯。他望了一眼我,低头摸着白狗的脖子。

“黄沙梁还有哪些人?”我又问。

“不知道。”他没抬头,像对着狗耳朵在说。

“王占还在不在?”

“在呢,”他仍没抬头,“去年冬天见他穿个皮袄从门口过去。不过也老掉了。”

我又问了黄沙梁的一些事情,他都不知道。

“那个村子经常没人,”他说,“尤其农忙时一连几个月听不到一点人声,也不知道那一村人在忙啥。地让他们越种越远。村子附近的地全撂荒了。”

我走出村子,站在村后的沙梁上,久久久久地看着近在眼底的黄沙梁村。它像一堆破旧东西扔在荒野里。正是黄昏,四野里零星的人和牲畜,缓缓地朝村庄移动。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了。烟尘稀淡地散在村庄上空。人说话的声音、狗叫声、开门的声音、铁锹锄头碰击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像远在多少年前。

我莫名地流着泪。什么时候,这个村庄的喧闹中,能再加进我的一两句声音,加在那声牛哞的后面,那个敲门声前面,或者那个母亲叫唤孩子的声音中间……

我突然那么渴望听见自己的声音,哪怕极微小的一声。

我知道它早已经不在那里。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有删节)

【小题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文章第二段提到作者不会轻易地走进村庄,打扰村庄是害怕村庄遭到了破坏,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B.“我只好站在它站立过的那地方,像一截枯木一样,迎风张望着那个已经光秃秃的村子。”写出作者长期在外打拼,很少回到村庄,与村庄缺乏联系,直至感情像枯木一样死去。
C.文中老人在与作者对话中,并不十分清楚黄沙梁的情况,从侧面反映出村庄寥落无人的现状,同时揭示了文章主题。
D.文章结尾与标题相呼应,深化主旨,言有尽而意无穷。
【小题2】请赏析文中画线句子含义及作用。
【小题3】简要分析作者在文末为什么会莫名流泪?
上一题 下一题 0.99难度 现代文阅读 更新时间:2019-05-20 11: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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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题1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列小题。
狗这一辈子
刘亮程
①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吃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②活到一把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③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④在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⑤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   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养的”,走了。
⑥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⑦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⑧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⑨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⑩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选自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有删改)
【小题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一句,既总领全文,又是文章的文眼;同时,还对狗的这一辈子进行了高度概括。
B.“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一句中,“熬”“拴”二字形象地写出了狗活得艰辛、不自由,令人心酸。
C.文章融叙事、抒情为一体,行文严谨,巧妙地将狗的这一辈子与人的沧桑组合在一起,向读者呈现了人类审视自身命运的独特窗口。
D.文章并未把“狗”当作看家护院的工具和排遣寂寞的宠物来写,而是以拟人手法写狗这一辈子,表达了作者对狗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小题2】“狗这一辈子”是怎样的一辈子?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小题3】“一条老狗是黑夜的一部分,是村庄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部分”。请联系全文谈谈你的理解。

同类题2

阅读下文,完成各题。
风把人刮歪
刘亮程
(1)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像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2)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捆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子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3)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沦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4)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5)去年,我在一场东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到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住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6)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7)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8)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跌跌撞撞,飞速地离开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9)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決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10)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11)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12)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
(13)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14)什么留住了我。
(15)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16)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
荡荡的村庄。
(17)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18)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铛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的镢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19)我们不清楚铃铛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铛刺深怀感激。
(20)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21)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22)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23)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小题1】第(1)段画线句新颖生动,就此进行赏析。
【小题2】探究第(5)段写“我”抓住并观察被风刮回来的“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的用意。
【小题3】第(17)(18)(19)段为什么要写“铃铛刺”?
【小题4】有人认为作者是“自然之子”,有人认为其“温情的背后有着矛盾、迷惘的灵魂”,结文章,对此进行评析。

同类题3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寒风吹彻

刘亮程

(1)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2)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3)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热。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每次去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4)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5)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6)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去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7)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漫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

(8)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很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9)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10)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11)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地。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暄暄。

(12)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13)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茅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地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14)……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娲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15)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16)母亲说得那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17)“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18)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19)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20)“天热了过来暄暄。”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21)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22)但母亲斑白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23)随着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感受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24)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25)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摘自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有删节)

【小题1】与前文相比,第(4)段的叙述人称有何变化?这样写有什么好处?
【小题2】结合上下文,理解下面语句的含义。
(1)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2)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
【小题3】赏析文中画波浪线的句子。
【小题4】结合全文,分析结尾段的作用。

同类题4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列小题。
最后的铁匠
刘亮程
①铁匠比城外的那些农民们,更早地闻到麦香。在库车,麦芒初黄,铁匠们便打好一把把镰刀,等待赶集地农民来买。吐尔洪·吐迪是这个祖传十三代的铁匠家庭中最年轻的小铁匠。他十三岁跟父亲学打铁,今年二十四岁。成家一年多了,有个不到一岁的儿子。吐尔洪说,他的孩子长大后说啥也不让他打铁了,教他好好上学,出来干别的去。吐尔洪说他当时就不愿学打铁,父亲却硬逼着他学。打铁太累人,又挣不上钱。他们家打了十几代铁了,还住在这些破烂房子里,他结婚时都没钱盖一间新房子。
②吐尔洪的父亲吐迪·艾则孜也是十二三岁学打铁。他父亲是库车城里有名的铁匠,一年四季,来订做铁器的人络绎不绝。吐迪也是不愿跟父亲学打铁,没干几天就跑掉了。他嫌打铁锤太重,累死累活挥半天才挣几块钱,他想出去做买卖。父亲给了他一点钱,结果,生意做赔了,才又垂头丧气回到父亲的打铁炉旁。
③父亲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祖宗给我们选了打铁这一行都快一千年了,多少朝代灭掉了。我们虽没挣到多少钱,却也活得好好的。只要一代一代把手艺传下去,就会有一口饭吃。
④铁匠炉旁一天到晚围着人,有来买镰刀的,有闲的没事看打镰刀的。天冷了还是烤火的好地方,无家可归的人,冻极了就挨近铁匠炉,手伸进炉火里燎两下,又赶紧塞回袖筒赶路去了。
⑤麦收前常有来修镰刀的乡下人,一坐大半天。一把卖掉的镰刀,三五年后又回到铁匠炉前,用的豁豁牙牙,木把也松动了。铁匠举起镰刀,扫一眼就能认出这把是不是自己打的。旧镰刀扔进炉中,烧红、修刃、淬火,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样。
⑥吐迪家的每一把镰刀上,都留有自己的记痕。过去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二百年,他们都能认出自己家族打制的镰刀。那些记痕留在不易磨损的镰刀臂弯处,像两排月牙形的指甲印,千年以来他们就这样传递记忆。每一代的印记都有所不同,一样的月牙形指甲印,在家族的每一个铁匠手里排出不同的形式。没有具体的图谱记载每一代祖先打出的印记是怎样的形式。这种简单的变化,过去几代人数百年后,肯定会有一个后代打在镰刀弯臂上的印记与某个祖先的完全一致,冥冥中他们叠合在一起。那把千年前的镰刀,又神秘地、不被觉察地握在某个人手里。他用它割麦子、割草、芟树枝、削锨把儿和鞭杆……千百年来,就是这些永远不变的事情在磨损着一把又一把镰刀。
⑦打镰刀的人把自己的年年月月打进黑铁里,铁块烧红、变冷、再烧红,锤子落下、挥起、再落下。这些看似简单,千年不变的手工活,也许一旦失传便永远地消失了,我们再不会找回它。那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不仅仅是架一个打铁炉,掌握火候,把一块铁打成镰刀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打铁人常年累月,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那种心理。
⑧吐尔洪·吐迪家的铁匠铺,还会一年一年敲打下去。打到他跟父亲一样的年岁还有几十年时间呢,到那时不知生活变成什么样子。他是否会像父亲一样,虽然自己当初不愿学打铁,却又硬逼着儿子去学这门累人的笨重手艺。在这段漫长的铁匠生涯中,一个人的想法或许会渐渐地变得跟祖先一样古老。
⑨吐尔洪会从父亲吐迪那里,学会打铁的所有手艺,他是否再往下传,就是他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还会一年一年地生长麦子,每家每户的一小畦麦地,还要用镰刀去收割。那些从铁匠铺里,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就像一弯过时的月亮,暗淡、古老、陈旧,却永不会沉落。
【小题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文章开头不仅交代了铁匠们做铁器活儿的时令性很强,也表露出库车的农民对镰刀的需要,暗含着对吐迪家族手艺没有失传的原因分析。
B.文章写铁匠炉旁围着的人群,笔触细腻,说明了铁匠铺既是打铁、买卖的地方,又是闲聊、歇脚的地方,表现出小城人惯常的生活状态。
C.文章使用“年年月月”“千年不变”等词语,描述打镰刀人的生活方式的相似,周而复始,隐含着作者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思索。
D.本文作者用平凡的农村生活细节,展现农村生活,表达自己深沉的生命体验。语言典雅、厚重,显示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
【小题2】作者叙述吐迪父子两代人的铁匠生活,有什么作用?请结合全文进行分析。
【小题3】作者在结尾处说“那些从铁匠铺里,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镰刀,就像一弯过时的月亮,暗淡、古老、陈旧,却用不会沉落”。为什么本文的题目却是“最后的铁匠”?

同类题5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后面各题。
狗这一辈子
刘亮程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剥了皮炖了肉。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身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了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恨记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栓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转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未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狗养的”,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瞎了狗眼了”,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嫉妒。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忽、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小题1】下列对散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狗”能活到老,是件“不容易的事”,一方面得有狗的本性,同时又得具备仰主人鼻息的异化“人性”。
B.文章从第4段开始,从狗看家护院与主人的微妙关系的角度,道出“狗这一辈子”的艰难处境与尴尬命运。
C.文章结尾意味深长,无论说“狗”还是道“人”,这都是历经沧桑变幻,阅尽世事后的一种彻悟。
D.在作者笔下,动物的命运与人的沧桑被奇妙地各自独立,从而展现了一个人类透视自身命运的独特窗口。
【小题2】这篇文章语言上有其独有特色,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小题3】文章所写的狗与你平时所了解的狗一样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