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灵魂回家
曾晓文
(1)回家的路,总是漫长。
(2)从多伦多出发,经过十三个多小时的航程,再搭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终于抵达中原的一座小城。走进家门,迎面撞见照片上风华正茂的父亲:浓黑的发是青春见证,鼻梁挺直正如他的个性,而他的眼神穿越岁月的雾霾风尘,明亮坦诚。照片下是他留给我的全部遗产:大约三千册书。它们立在质地不同的书架上,却拥有同样静默等候的姿态。
(3)上一次回家是在一年多以前,父亲在尝试了多种疗法后,仍勇士般地与肺癌对峙。谁料不到两个月,他竟在死神面前折戟沉沙。父亲读的是中文系,文采出众,担任学生刊物的副主编。他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甚至荣获省级文学奖。他把《艾子杂说》等译成现代文,并寄给了史学家吴晗先生,得到了赞赏和推荐。文革伊始,父亲因与他的书信往来被定成“黑帮分子”。他小说集被送回印刷厂打成纸浆。我出生那天,他正被关在“牛棚”里。他请看守带一张纸条给我的母亲,上面写着给我取的名字。晓文,通晓文学,他是以我的名字寄托文学梦想啊。
(4)我慢慢地抚触一排排的书籍,书脊上似乎还有父亲的温热。在他蒙冤入狱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躲在小屋里读他的藏书,以文学的烛光抵抗了生命中的黑暗。我决定从父亲的藏书中精选出几箱,海运到加拿大。
(5)翻开每一本书,都有数不清的仓颉创造的精灵跳跃出来,世界霎时变得不同寻常。在2005年回国时,我带走了《二十四史》的前20本,这一次把后面的46本装进了纸箱,从此至少拥有了历史的完整。我看到了自己写的几本书。父亲在我出版第一部小说之后,兴奋地买下一百本,送给他的老学友们,似乎向他们宣告,我承继了他对文学的拜谒和对文字的热爱,他的文学梦如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6)我的目光被普希金诗歌集吸引了。翻开封面,再次置身于熟悉的场景。多年前父亲站在四壁皆空的小屋中,慷慨激昂地背诵《纪念碑》:
(7)“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径上/青草不再生长/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不/我不会完全死亡/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当中/将比我的灰烬活得更久长,和逃避了腐朽灭亡/我将永远光荣不朽……”
(8)父亲没有成为诗人、作家,但他得到了众多亲友和学生的爱戴,而我朝朝暮暮用回忆的笔,在无形中写下他生命中一个又一个篇章。在我们的心中,耸立着一座专属于他的“非人工纪念碑”。
(9)几个月后,父亲的书被运到了我在多伦多的家里,我无法立即整理。我面对一片纯个人的精神空白,只好在书桌旁坐下来写作。
(10)我请人定制了栎木的书架,还装了灯,终于把父亲的书一一整齐地摆了上去,郑重得如主持一场宗教仪式。我与父亲阴阳两隔,但我在很多本书上发现了他的注解、指纹。在传说中,巫师背逝者的灵魂回家,与生者交流。这些书是成群结队的“巫师”,牵引我与父亲展开不倦的灵魂对话,于是在喧嚣的尘世,我拥有了一小片安宁的净土。
(11)我身居非中文环境的异国,在业余时间用一支不懈的笔,划一方精神清潭,灵根自植,使深情的兰花在水中四季绽放。也许我和千百位海外写作者一起,背载中华文化遗产,永远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建立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以文字“唤醒人们的善良的感情”。
(选自2015年2月《散文》(海外版),有删改)
(注)曾晓文,加拿大华裔女作家。A.文章开头写“回家的路,总是漫长”,这条路,既指作者回家的路,也是指她继承了父亲的愿望,两代人在文学上跋涉的路。 |
B.文章记叙了作者搬运书籍回自己多伦多家中的过程,其间穿插了父亲的一些往事,目的在于交待运书的原因。 |
C.文章第(9)段说:“几个月后,父亲的书被运到了我在多伦多的家里,我无法立即整理”,是因为我仍然无法摆脱父亲去世后的悲痛,无心进行整理。 |
D.本文笔调清淡,将回望原乡的姿态,凝成执着而坚定的信念,沉静忧伤,又宽厚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