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15年到北大,在文科中国哲学门中当学生。蔡先生在1917年初到北大当校长。有一天,我在一个穿堂门的过道中走过,蔡先生不知道有什么事也坐在过道中,我从这位新校长身边走过,觉得他的蔼然仁者、慈祥诚恳的气象,使我心里一阵舒服。我想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春风化雨吧。蔡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使我受到了一次春风化雨之教,这就是不言之教,不言之教比什么言都有效。
1918年,我有一件事需要北大的证明书,时间紧迫,照正常手续办来不及了,我决定直接去见校长。校长室单独在一个大院子中,我走进院门,院子中一片寂静,校长室的门虚掩着,门前没有一个保卫人员,也没有服务人员,我推开门走进去,外间是一个大会客室兼会议室。通往里间的门也虚掩着,门前没有秘书,也没有其他职员。我推开门进去,看见蔡先生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我走上前去,站在他的身旁,他亲切地问:“有什么事吗?”我把一封已经写好的信递过去,他看了信说:“这是好事,当然出证明书。”我说:“请校长批一下。”他提起笔批了几个字,亲切地交待说:“你拿着这个到文书科,叫他们开一个证明书。”我就退出来到文书科去了。我进去和退出这一段时间内没有看见第二个人,当时我想,蔡先生以校长之尊,不要校长排场,也不摆校长架子。他一个人坐在校长室里,仍然是一介寒儒,书生本色,办事从容不迫,虽在事务之中,而有超乎事务,萧然物外的气象,这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蔡先生在几分钟之内不但解决了我的问题,也把我引到了这个境界的大门口。
事后,有同学告诉我说,文书科的人说,你是越级,学校要有处置,我说“蔡先生到北大是来办教育,不是来做官。我是他的学生,不是他的下级,有什么越级不越级的。”我一笑置之。当时大多数的学生及社会一般人都知道,蔡先生到北大并不是来做官的,当校长并不违反他的“三不主义”(“三不”的第一“不”是不做官)。
1922年,蔡先生以北大校长的资格到欧洲和美洲参观调查,当时,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院学习。在纽约的北大同学会,听说蔡先生要从伦敦到纽约,就组织了一个接待委员会,我也是委员之一。我们到纽约的码头上迎接蔡先生。只见他仍然是一介寒儒,书生本色,没有带秘书,也没有带随从人员,那么大年纪了,还是像一个老留学生,一个人独往独来。他不惊动驻纽约的中国领事,也不惊动驻华盛顿的中国使馆的外交人员,住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小旅馆内,和同学们在一起。一些生活上的事务都由接待委员会经理。
有一个中国的中年教育工作者,当时也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她公开地说:“我算是真佩服蔡先生了。北大的同学都很高傲,怎么到了蔡先生的面前都成了小学生了。”
在纽约的中国留学生为蔡先生开了一个欢迎会,会场设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大教室内,到会的人很多,座无虚席。蔡先生一进了会场的门,在座的人呼的一声都站起来了,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的整齐,好像是听到一声口令。其实并没有什么口令,也没有人想到要有什么口令,他们每一个人都怀着自发的敬仰之心,不约而同地一起站起来了。蔡先生在发言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人的朋友得到了神仙的法术,能点石成金。这个朋友对这个人说:我能点石成金,你要多少金子,我都点给你。这个人说:我不要金子,我只要你那个手指头。全场哄然大笑。蔡先生接着说:“诸位同学到国外留学,学一门专业知识,这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要得到那个手指头,那就是科学方法。你们掌握了科学方法,将来回国后,无论在什么条件下,都可以对中国做出贡献。”蔡先生的慈祥诚恳的气象和风趣的言语,使几百个到会的人都高高兴兴地满意而去。
我想他们是应该满意的。他们也享受了一次春风化雨,也被蔡先生引到一种精神境界的大门口,如果他们有足够的自觉,他们也会这样说。
后来我的学习深入了一步,对于这种精神境界的内容也逐渐有所认识,有所理解,有所体验。我用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一句成语把它总括起来,这句成语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我很欣赏宋朝道学家程明道的一首诗,诗说:“年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自豪雄。”这首诗的第一、二句是说他的生活状况,第三、四句是说“道中庸”,第五、六句是说“极高明”,第七、八句是说到了这个地步就可以成为孟子所说的“大丈夫”。我认为,蔡先生的精神境界和气象是和程明道相类似的。现代的人谁也没有见过程明道,但是,他的学生们所形容的话是有记录的,我是把这些记录和我心目中的蔡先生相比较而说上边那句话的,相信不会有大错。
【小题1】第二段中,“萧然物外”在文中的意思是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