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
沈从文
(1)有个小小的城镇,有一条寂寞的长街。
(2)那里住下许多人家,却没有一个成年的男子。因为那里出了一个土匪,所有男子便都被人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回来了。
(3)大清早,各个人家从梦里醒转来了。各个人家开了门,各个人家的门里,皆飞出一群鸡,跑出一些小猪,随后小孩子出来站在门限上或蹲到门前撤尿,随后便是一个妇人提了小小的木桶,到街市尽头去提水。有狗的人家,狗皆跟着主人身前身后摇着尾巴,也时时刻刻照规矩在人家墙基上跷起一只腿撒尿,又赶忙追到主人前面去。这长街早上并不寂寞。
(4)当白日照到这长街时,这一条街静静的像在午睡,柳树桐树上有新蝉单纯而又倦人的声音,头发干枯、脸儿瘦弱的孩子们,皆蹲在土地上或伏在母亲身边睡着了。母亲当街坐下,织男子们束腰用的板带过日子。用小小的木制手机,固定在屋角一柱上,伸出憔悴的手来,便捷地把手中兽骨线板压着手机的一端,退着粗粗的棉线,一面用一个棕叶刷子为孩子们拂着蚊蚋。每一个低低的屋檐下人家里的妇人,各低下头来赶着自己的工作,做倦了,抬起头来,用疲倦忧愁的眼睛,张望到对街的一个铺子,或见到一条悬挂到檐下的带样,换了新的一条,轻轻地叹着气,用兽骨板击打自己的下颌,因为她一定想起一些事情,记忆到由另一个大城里来的收货人的买卖了。她一定还想到另外一些事情。
(5)街上也常常有穿了红绸子大裤过身的女人,脸上抹胭脂搽粉,小小的髻子,光光的头发,都说明这是一个新娘子。到这时,大家完全把工作放下,站到门前望着,望到看不见这新娘子的背影时才重重的换了一次呼吸,回到自己的工作凳子上去。街上有时有一只狗追一只鸡,便可以看见到一个妇人持了一长长的竹子打狗的事情,使所有的孩子们都觉得好笑。长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
(6)街上有时什么人来信了,许多妇人皆争着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她们将听那认字的人,念及信内说到的一切,信中有时说到一个人死了的这类事,于是主人便哭了。于是一切不相干的人,围聚在门前,过一会,又即刻走散了。
(7)黄昏里,街上各处飞着小小的蝙蝠,望到天上的云,同归巢还家的老鸹,背了小孩子到门前站定的女人们,一面摇动背上的孩子,一面总轻轻唱着忧郁凄凉的歌,愉悦到心上的寂寞。
(8)“爸爸晚上回来了,回来了,因为老鸹一到晚上也回来了!”
(9)远处山上全紫了,土城擂鼓起更了,低低的屋里,有小小油灯的光,为画出屋中的一切轮廓,听到筷子的声音,听到碗盏磕碰的声音……但忽然间小孩子又哇的哭了。
(10)爸爸没有回来。有些爸爸早已不在这世界上了,但并没有信来。有些在临死时还忘不了家中的一切,便托人带了信回来,得到这个信息哭了一整天的妇人,到晚上,便把纸钱放在门前焚烧,红红的火光照到街上下人家的屋檐,照到各个人家的大门。见到这火光的孩子们,也照例十分欢喜。长街这时节也并不寂寞。
(11)阴雨天的夜里,天上漆黑,街头无一个街灯,狼在土城外山嘴上嗥着,用鼻子贴近地面,如一个人的哭泣。地面仿佛浮动在这奇怪的声音里。什么人家的孩子在梦里醒来,吓哭了,母亲便说:“莫哭,狼来了,谁哭谁就被狼吃掉。”
(12)卧在土城上高处木棚里老而残废的人,打着梆子。那梆子声音,告给长街上人家,狼已爬进土城到长街,要他们小心一点门户。
(13)一到阴雨的夜里,这长街更不寂寞,因为狼的争斗,使全街热闹了许多。冬天若半夜里落了雪,则早早地起身的人,开了门,便可看到狼的脚迹,同糍粑一样印在雪里。
(选自苏教版《文学读本》,有删节)
[注]本文写于1931年,当时湘西军割据混战,各派军阀为扩大势力,四处抓丁充军,甚至冒充土匪抢人。A.文章以长街女人们为叙写主体,按照时间顺序组织材料,在冷静、朴拙的叙写中浸透着淡淡的哀愁和深沉的悲悯,有着感人至深的文学魅力。 |
B.文章第二段紧承上文,进一步写出湘西小镇长街的寂寞,并点明寂寞的社会原因,为下文集中叙写长街上妇孺们的生活状态做了必要的铺垫。 |
C.“见到这火光的孩子们,也照例十分欢喜”,作者运用白描手法,表现了孩子们生活的空虚、无聊;又以乐写哀,反衬出妇人丧夫的无尽悲哀。 |
D.文章结尾通过写野狼的街上争斗、老残者的棒子声,烘托了长街雨夜的萧瑟寂寞、阴森恐怖,从侧面控诉了军混战给人们造成的深重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