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积雪的道地望进去,堂前有些晦暗。近檐处,亮晶晶的冰棱底下,一个瘦颀的老头正身 伏在几上。远远地能看见他的手指上下移动着,好像在净心一顾地拨着算盘珠。
介绍人朝我做手势,俩人就噤声立在油冻的石门槛外。
搁在几上的是一块长条的板,乌漆墨黑,又肉沉沉泛着光亮。声音就是从板上发出来的,叮 一声咚一声,无心搭脏,却每一记都不含糊。不能说不好听,却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个好听法。
那个人就是曾先生,那块板就是曾先生的琴——晦庵。
曾先生刚刚从上海越剧院退休回乡,因为需要有个人照顾起居,兜三转四的,就找到了我。 在这之前,经人介绍我曾去上海做过几年保姆,城里总归不习惯,就又跑回了乡下。
曾先生收声立起。介绍人上前招呼,又急出乎拉说了我的不少好话。曾先生只问我怎么称 呼,就定下来了。
第二日一早我去上班。果然,曾先生又在老地方拨他的算盘珠了。走到门槛脚跟时,我有 点犯难,好比戏文里林妹妹初进大观园,不知这一步该跨不该跨。曾先生在里面喊,进来吧。我 轻手轻脚走过,他又续了一句,你忙你的,不用做忌我。说这话时,他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一双 细细长长的手顾自拨弄着丝弦。
我里里外外忙碌时,曾先生坐在道地里晒日头看书。
日头挪一挪,藤椅就跟着挪一挪。
等壁壁角角都清理干净,已到黄昏。我就问曾先生晏饭趣吃什么,曾先生说随便;我说灶间 需要添不少东西,就扳着指头一件件跟曾先生讲。才扳到第二个指头,曾先生把我打断了,你看 着买吧。
曾先生放下书本站起来,口气更和缓一些:以后屋里缺什么,该需该用,你都直接添置吧,不 用跟我商量。
临近月尾,曾先生就会把工钱放到堂前的八仙桌上。
钞票是装在信壳里的。一个右下角印着“上海越剧院”的黄色信壳。曾先生真是不怕麻烦。曾先生确实不怕麻烦。每次弹完琴,他都会把琴装入那只茄皮色的锦囊,小心翼翼放到搁 度上,然后再在下一遍弹的时候取出来。有一次,曾先生笑眯眯地指着锦囊问我,你知道这个叫 什么吗?我当然不晓得。曾先生又笑眯眯地跟我说,人都得穿衣服是不是?琴也一样。所以这 个就叫琴衣。我顺嘴回对了一句,既然是衣裳,那曾先生为什么冬冷夏热的都给它穿同一件啊? 曾先生呆了呆,然后哈哈大笑,连连夸我驳得好。接着正色讲道,礼只是一种仪式,心里有,意思 到便好。比如节头年尾我们拜天地祭祖宗,也只是一份心意,还能当真计较下饭够不够丰盛,祖 宗大人老酒有没有管饱?
曾先生每日弹琴,但有定规。一般都是早饭前弹一阵,夜饭后弹一阵。听得多,我也能辨出 来了。今日空腹弹的是《平沙落雁》《渔樵问答》和《阳关三叠》,昨日夜里奏的是《渔歌》《忆故 人》,还有《普庵咒》。我说《普庵咒》好听,曾先生说,那我再弹给你听。他就调调息又从头开始 弹了。曾先生有心,我这样讲过后,每日夜头就都能听到《普庵咒》了。
有时候曾先生白天也抚琴,只是声音时有反复,疙里疙瘩不成调。那是曾先生在打谱。什 么叫打谱?曾先生又耐耐心心讲我听,所谓打谱,就是按照琴谱还原出琴曲的过程。琴人需要 反复弹奏,揣摩曲情,直至句逗清晰,音乐流畅,结构完整,力求再现原曲的本来面貌。“大曲三 年,小曲三月。”打谱时最需琢磨和费时费力的是琴曲的节奏安排。因为减字谱记录的弦位和 指法一清二楚,但节奏却是粗疏的,大模光景的,有很大的伸缩空间。那么标准的节奏又是怎么 样的呢?这个没人知道,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理解。这是减字谱的缺陷,也是它最有意思的地方。 嗯,确实,我一个外行人听听也蛮有趣的。
——(节选自斯继东《禁指》,有删改)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小说开始,初见曾先生,就借用“积雪”“亮晶晶的冰棱”做环境衬托,表现“我”眼中那个品行高洁、卓然独立的曾先生形象。 |
B.因为“城里总归不习惯”,所以“我”又从上海跑回乡下,这看似闲笔,实际上既为相见提供机会,也暗示了曾先生的生活追求。 |
C.写两人关于“琴衣”的一段对话,既写曾先生几次“笑”,又写他的“正色”,但并不矛盾冲突,反而较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形象。 |
D.关于“打谱”的那一段叙述较多,因为“外行人听听也蛮有趣的”,这与开篇“我”以为曾先生“拨着算盘珠”形成了有意味的呼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