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这里要跟大家谈谈我的阅读经验。或者说谈谈我怎样和鲁迅发生灵魂的相遇的。
②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生命的两次相遇》,副标题是“我与鲁迅的《腊叶》”。每个人与鲁迅相遇的途径不一样,机遇不一样,这说起来有点神秘:什么时候因某种机缘你和他相遇了,这是说不清楚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你现在读也许不一定和他相遇,过了很久很久你和他相遇。我是通过鲁迅的《腊叶》这篇文章第一次和他相遇的,而且一生中有两次相遇。我读到鲁迅的第一篇作品就是《腊叶》,那时候我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年纪虽小却是个书呆子,觉得课本不能满足自己,喜欢翻课外的东西。我哥哥当时是大学生,我从他抽屉里翻出一本“文选”,好像是开明书店编的读本,现在记不清了。一看有一篇正好是《腊叶》,是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我就开始读,读了一段,当时我记不清了,但是印象在,就是这一段文字当时打动了我,我现在读给大家听:“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作为一个小学生,我当然不可能读它的意思, 在我的感觉里只是一团颜色:红的、黄的、绿的颜色中突然跳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在看着我,当时本能的感觉这非常美,又非常奇,更怪,那红、绿、黄色中的黑的眼睛一下子盯着你,你被看得很难受,甚至觉得很恐怖,就这样一种莫名的感觉。但就是这个感觉,在一瞬间留在自己的心上了。以后,长大了,从中学到大学到研究生,慢慢读鲁迅作品,并开始从事鲁迅研究,不知读了多少遍鲁迅著作,对鲁迅的理解也有很多很多的变化,但总是能从鲁迅的作品背后看见这双藏在斑斓色彩中的黑眼睛,直逼着你的心坎,让你迷恋、神往,但同时让你悚然而思,这就是鲁迅著作给我的第一印象。后来我写了很多关于鲁迅著作,但是我从来不提这篇《腊叶》,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第一印象,太神圣了,不能随便翻动,应该把它留在记忆的深处,甚至生命的深处。什么时候才打开这记忆的闸门的呢?那是在前几年,领导布置我一个任务,让我给北大理科学生讲大一语文课,教材由我自己来选编,我当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篇《腊叶》。于是,为了上课,我又重读了一遍,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和鲁迅相遇,只不过按照教师、学者的职业习惯来备课,开始研究这篇文章。
③我注意到,这篇文章写于1925年12月23号,发表在1926年1月4号。、如果查查鲁迅的日记就可以发现,从1925年9月23至1926年1月5日止这一段时间正是鲁迅肺病发作病重的时候,25年9月23号发病,写在12月23号,26年1月5日病好了,发表时在26年1月4号,写作与发表时间都在鲁迅的病重期间,而且26年1月4号,写作与发表时间都在鲁迅的病重期间,而且26年1月4号发表到36年10月19号,鲁迅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据说当时医生对他说,你这个中国人实在很顽强,按照一般的情况,你早在10年前就已死了。也就说在写《腊叶》的时候,鲁迅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鲁迅写《腊叶》,是留给后人的遗言。所以他在文章中说,希望“爱我者”,想保存我的人不要再保存我。这也就是说《腊叶》是鲁迅最具个人性的一个文本,是作为一个个体生命,在面对生命终结的时候,一次生命的思考。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突然一动:我自己就已经是60岁的人了,也开始走人生的最后一程了,那也就是说我在小学四年级,在人生开始的时候和《腊叶》相遇,在60岁,走向人生最后一个历程的时候又和鲁迅的《腊叶》相遇。这是在人生的起点和终点和鲁迅的一篇作品发生两次相遇。
④现在我们大家一起来读一遍《腊叶》——
⑤“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这“压干”两个字给你什么感觉?)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这“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 季节)。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注意,“繁霜夜降,木叶凋零”,鲁迅不说“树叶”说“木叶”,记得林庚先生专门写过文章叫《说“木叶”》,一想到木叶,就给人以生命的质感和沧桑感。)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当你注意到它颜色的时候,一定是它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你徘徊,细看。在青葱的时候,在生命旺盛的时候,你是不会注意这一切的,因为你觉得这是正常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绕树徘徊”时,就别有一番心境,这些地方都要细心体会。)他也并非全对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你看这颜色:浅绛、绯红、浓绿,多鲜艳的一种颜色。但是)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啊!(注意这“病叶”,这颜色,这红的、绿的,黄的生命的灿烂颜色同黑色的生命死亡的颜色是并置在一起的,这是生和死的一种并置。)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尽管病了,但希望这生命能够保存下来,这是“爱我者”,喜欢他的人的想法,希望把这个“病叶”保存下来。)
⑥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颜色变了,一种蜡黄色,是接近死亡的颜色;而一个“蜡”字却使你想起了“ ”这样的诗句。)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这生命最后就要消失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是和“斑斓”但却是“将坠”的病叶默默“相对”:这里涌动的是怎样的心绪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已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注意“说得”,古人说“好一个愁字了得”,请体会这“得”字给你的感觉。)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这话是说给“爱我者”听的:我这“病叶”迟早要死的,没有必要来赏玩我,没有必要把我保护下来,因为没有这样的余闲,最后人们是要忘却的。)
⑦这篇文章写的正是生命的深秋的季节,但却如此的灿烂,乌黑的阴影出现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这是生和死的并置和交融,这使我想起鲁迅在《野草》中说过一段话:“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这是典型的鲁迅式的思想:因死亡而证实生命的存在,因死亡才证实了生命的意义,生命之美也包括死亡之美,或者说死的灿烂正是出于生命之美和爱。为什么说小时候那红绿当中乌黑的眼光看着我使我悚然而思呢?我们现在可以做理性的分析,这是因为它示显了灿烂的死和灿烂的生互相渗透,互相映照,互相交融、并置,这时我才懂得在人生起端和终途,我和《腊叶》两次相遇,这大概就是缘份吧:“我将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⑧但是反过来想,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我和鲁迅相遇有两次,第一次它完全是一种直观的感觉,是对语言和生命意识的一种直观的朦胧的感悟。第二次相遇是理性的分析,是对意义的追问,这两种方式哪一个更有意义?哪一个更好?我说不上来,或者说可以互补吧。这说明与鲁迅的生命相遇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可以是一种直感,也可以是理性分析式的。我自己感觉到,这种直感恐怕是基础,首先你要有一种朦胧的感觉,然后才有理性分析,有时候理性分析反而会将直感简化,因为直感它是更丰富的,理性分析要抽象出一些东西,我们现在搞文学研究的人喜欢理性分析,这是肯定需要的,但那种感悟,那种朦胧的把握可能是更重要的。这里说的是说我自己同鲁迅相遇的生命经验,带有很强的个人性,并不是大家都需要这样,你们应该找到自己的渠道去和鲁迅相遇。我们这一代人差不多是通过文革才体验到鲁迅,文革之前都读不懂鲁迅,经过那场灾难,进入绝望的境地,这才找到了鲁迅,与他相遇。而我最近一次与鲁迅相遇,却是在这次大病中,也是有了一种绝望的生命体验。这门课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次相遇的生命记录。人在春风得意、自我感觉良好时大概是很难接近鲁迅的,人倒霉了,陷入了生命的困境,充满了困惑,甚至感到绝望,这时就走近鲁迅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与鲁迅的特点有关?——当然,这或许只是我们这一代的经验,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会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刻,什么瞬间,和鲁迅相遇。我们这门课就是要帮助同学们找到自己和鲁迅心灵交流的渠道,和鲁迅一起发生生命的相遇。但我已经说过,你听完课,也读了鲁迅作品,很可能仍然找不到感觉,那也不要紧: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⑨以上是我的开场白,如果加个题目,就叫做:“ ”。
(节选自钱理群2001年2月21日演讲)
【小题1】请补写出文末的题目:A.这“深秋”既是自然的季节,也是___________季节。 |
B.而一个“蜡”字却使你想起了“___________________”这样的诗句。 |
A.作者一生中与鲁迅有过两次相遇。 |
B.文中认为鲁迅喜欢在作品中写红、黄、绿等鲜艳的颜色,是为了回避死亡的问题。 |
C.就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作者认为理性的分析是最重要的。 |
D.真正深入的阅读,都是读者与作者的灵魂的沟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