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
丰子恺
①我们南方人都称喝酒为吃酒,古诗中有“吃茶”,酒也不妨称吃。说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几种情境。
②二十多岁时,我在日本结识了一个留学生,崇明人黄涵秋。此人爱吃酒,富有闲情逸致,我二人常共饮。有一天,风和日暖,我们乘小火车到江之岛的一片平地,两人踞坐一榻,要“两瓶正宗,两个壶烧”。正宗是日本的黄酒,色香味都不亚于绍兴酒;壶烧是名菜,把大螺蛳烧杀取肉切碎,加入调味品煮熟,就用这壳作器皿。这器皿像一把壶,所以名为壶烧。其味甚鲜,确是佐酒佳品。我和老黄三杯入口,万虑皆消;海鸟长鸣,天风振袖,只觉心旷神怡,仿佛身在仙境。
③又有一种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对手还是老黄,地点却在上海城隍庙里。这里有一家百年老店,我和老黄每逢闲暇,便相约去吃素酒。我们的吃法很经济:两斤酒,两碗“过浇面”,一碗冬菇,一碗十景。冬菇非常肥鲜,十景也非常入味。浇头的分量不少,下酒之后,还有剩余,可以浇在面上。我们常常去吃,现在,老黄作古,菜馆也改头换面,不可复识了。
④另有一种情境,见于患难之中。那年日本侵略中国,我们一家逃到桐庐,租屋而居。屋主盛宝函有一个孙子,名叫贞谦,酷爱读书,常来向我请教问题。因此宝函和我要好,常邀我到他家。老翁六十多岁,身体很健康,常坐在一只小桌旁边的圆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请我坐他对面,他站起身来,揭开鼓凳的盖,拿出一把大酒壶来,在桌上的杯子里满满地斟了两盅;又向鼓凳里摸出一把花生米来,就和我对酌。他的鼓凳里装着棉絮,酒壶裹在棉絮里,斟出来的黄酒热气腾腾,酒是自家酿的,色香味都上等。我们就花生米下酒,一面闲谈,谈的大都是贞谦。他只有这孙子,很疼爱他。说“这小人一天到晚望书,身体不好……”望书即看书,是桐庐土白。我用空话安慰他,骗他酒吃。骗得太多,不好意思,我准备后来报谢他。但我们住不到一个月,杭州沦陷,我们匆匆离去,终于没有报谢他的酒惠。现在,这老翁不知是否在世,贞谦已入中年,情况不得而知。
⑤后一种情境,见于杭州西湖之畔。那时我客居在招贤寺隔壁的小平屋里,对门就是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对联,叫做“居邻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家居多暇,则闲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欣赏湖光山色。每见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钓钩上装一粒饭米垂钓。一会儿拉起线来,就有很大的一只虾,其人把它关在一个瓶子里。钓得了三四只大虾,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篮里,起身走了。我问他:“何不再钓几只?”他笑着说:“下酒够了。”我跟他去,见他走进岳坟旁边的一家酒店里。我就在他旁边的桌上坐下,叫酒保来一斤酒,一盘花生米。他也叫一斤酒,却不叫莱,取出瓶子来,用钓丝缚住了这三四只虾,拿到酒保烫酒的开水里去一浸,不久取出。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酱油,就用红色虾下酒。我看他吃菜很省,一只虾要吃很久,是个酒徒。
⑥我被此人引起酒兴,也常跟他到岳坟去吃酒。彼此相熟了,但不问姓名,都独酌无伴,就相与交谈。他问我何不钓虾,我说我不爱此物。他就尽力宣扬虾的滋味鲜美,营养丰富。他又教我钓虾的窍门:“虾这东西,爱躲在湖岸石边,爱吃饭粒和蚯蚓,但蚯蚓龌龊,它吃了,你就吃它,等于你吃蚯蚓。所以我总用饭粒。你看,它现在死了,还抱着饭粒呢。”他提起一只大虾来给我看,继续说:“这东西比鱼好得多。鱼,你钓了来,要剖,要洗,要用油盐酱醋来烧,多麻烦。这虾就便当得多:开水里一煮,就好吃了。不须花钱,而且新鲜得很。”他这钓虾论讲得头头是道,我真心赞叹。有一夏天,我带了扇子去吃酒。他借看我的扇子,看到了我的名字,吃惊地叫道;“啊!我有眼不识泰山!”于是叙述他曾经读过我的随笔和漫画,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我也请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在湖滨旅馆门口摆刻字摊的,下午收了摊,常到里西湖来钓虾吃酒。此人自得其乐,甚可赞佩。可惜不久我就离开杭州,远游他方,不再遇见这钓虾的酒徒了。
⑦写这篇琐记时,我久病初愈,酒戒又开。回想上述情景,酒兴频添。正是:“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唯恐浅。”
【小题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第②③段作品描述“我”与黄涵秋无论在日本还是国内,吃酒的对手始终是他们二人;在上海,每逢闲暇二人便相约吃酒,且常常去吃:二人吃的是“知己酒”。 |
B.作品中的西湖酒徒自得其乐、恬淡从容,率真热情,他每次只钓三四只大虾下酒,理由是“下酒够了”,他只需“一小碟酱油”即能“用虾下酒”,可见其真性情。 |
C.那西湖酒徒与我交往,从“不问姓名”,“彼此熟识”后他又是直言快语,等到他知道我是一位名人后又说了很多仰慕的话,说明他性格中似有前倨后恭的一面。 |
D.“我”在杭州西湖湖畔和一位中年男子饮酒,此人以钓虾下酒,而且不求钓多,但求够食,于是“我”断定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酒徒:钓饮之乐,在乎心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