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父吟(节选)
白先勇
参加完王孟养的公祭大会,翁朴园和雷委员一同回到公寓。
翁朴园进到书房里,便径自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明人文徴明的寒林渔隐图。两旁的对子却是郑板桥的真迹,写得十分苍劲雄浑: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另一壁也悬了一副对联,联语录的是《国父遗嘱》: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须努力
“你们老师,和我相处,前后总有五十多年了——”朴公坐下后,沉思良久,叹了一口气道,“‘狂狷’二字是你老师的好处,可是他一辈子吃亏,也就是这个‘刚’字上头。你们背地下都把他比做七月里的大太阳——烈不可当,是吗?”
“恩师的为人。实在是叫人景仰的。”雷委员欠身转向朴公,脸上充满了敬意的说道,“恩师对朴公和仲公二位一向推崇备至。我记得恩师提过:他和朴公、仲公都是四川武备学堂的同学。”
“唔——”朴公吟哦了一下,“说起来,那还是辛亥革命的事情呢,仲默和他夫人杨蕴秀,刚从日本回来,他们在那边参加了同盟会,回来是带了使命的:在四川召集武备学堂的革命分子,去援助武汉那边大举起义。我们几个人碰巧归成一组,自称是”敢死队”。耳垂上都贴了红做暗记的,提出的口号是‘革命倒满·倒满革命’。一时各路人马,揭竿而起,不分昼夜,兼水陆纷纷入鄂。仲默的夫人杨蕴秀到底不愧是个有胆识的女子!”
“你知道吗?那天运军火进武昌,就是由杨蕴秀扮新娘。炸弹都藏在她的花轿里。孟养和我呢,就打了红包头扮抬轿夫,仲默却是一身长袍马褂骑在马上做新部官。加上几个袍哥同志,吹吹打打便混进了正阳门。那晓得一进城,里面早已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了。原来文学社的几个同志走漏事机,总督下令满城捕人,制台衙门门前已经悬上了我们革命同志的头颅了。我们马上接到胭脂巷十号的命令:事出仓促,提前发难,当晚子时,以炮鸣为号。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满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肃。我们几个人都换上了短打,连杨蕴秀也改了男装。大家几杯烧酒一下肚,高谈国家兴亡,都禁不住万分慷慨起未。你老师最是激昂,我还记得,他喝得一脸血红,把马刀往桌上一拍,拉起我和仲默两个人,便效那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院子里歃血为盟,对天起誓:‘不杀满奴,誓不生还。’那时倒真是都抱了必死之心的。他那时才不过二十岁——”
“哦?”雷委员惊讶地插话道,“我倒不曾知道,原来恩师和朴公、仲会,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那晚我们才等到十时左右,城东工程营那边便突然间枪声震响起来了。几个人正还犹疑,你老师便跳了起来,喊道:‘外面都动了兵器了,我们还在这里等死吗?’说着便抢了几枚炸弹,拖起马刀往外面冲去,我们也纷纷拥了出去。混战了一夜,黎明的光景时分,武昌城内,到处都飘满了我们革命军的白旗了。于是我们一队人便走向蛇山楚望台去集合,经过黄鹤楼的时候,你老师突然兴致大发,一下子跑到了上面去,脱下了一件血迹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了楼檐上去,然后他站到黄鹤楼的栏杆上,挥着一柄马刀,朝了我们呼喊道:‘革命英雄——王孟养在此。’他那时那股豪狂的劲道,我总还记得。”朴公又微微地笑了一下,停下来喝了一口铁观音。
“要不是朴公今天提起,恩师那些事迹竟埋没了,”雷委员说道,“这些都该写入传里去的。”
“可以写,”朴公点首赞许道,“那次起义,虽然事出仓促,由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闯成了革命,可是也就是那么一闯,却把个民国给闯了出来呢。不过,平心而论,讲到才略机智,我要首推你们老师——”朴公竖起了一双寿眉,举起了大拇指说道。
“恩师的才智实在是令人钦佩的,”雷委员说道,“只可惜还没能展尽就是了……”
两人对面唏嘘片刻,雷委员起身告辞,朴公叮嘱说:“还有一句话,是你老师临终时留下来的:日后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你去告诉他的那些后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养常穿的军礼服,他的那些勋章也要存起来,日后移灵,他的衣裳佩挂是要紧的。”
送走雷委员,朴公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冬日的暮风已经起来了,满院里那些紫竹都强然抖响起来。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那里。院子里的兰花已接盛开过了,一些枯竭的颈梗上,只剩下三五朵残苞在幽幽的发着一些冷香。可是那些叶子却一条条发得十分苍碧。
(有删改)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小说开篇用翁宅书房作为对话场景,展开故事情节,将翁朴园与雷委员的话题引进战火纷飞的历史。 |
B.朴公坐下后沉思良久才开口,反映了他还沉浸在刚刚参加完公祭大会的悲痛中,对老友“狂狷”的评价则是对其为人“知进而不知退”的委婉批评。 |
C.小说注重用小视角反映大时代,以朴公作为见证人,讲述了“由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闯成了革命”的故事,引发读者共鸣。 |
D.文章最后提及王孟养把“灵柩移回家乡”的遗愿,表现了作者的历史观和现实愿望,流露出作者期盼回归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