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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干

阅读下文,完成下面小题。

磨坊目击记

张承志

①在那一年的目击,使得我患了沉重的心病。

②黄河从一个拐弯处巡游而来,威风凛凛,磨坊就在拐弯下面的一个崖坎上。它的木轮巨扇插在浊黄的泥水里,喑哑地吱嘎响着,溅起浓褐的浪头和水雾。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一截千年老桧,把它凿成了磨轮的轴。嵌进大轴里的每根斜撑,像车轮的辐条,都是一棵笔直的松树。工匠为了不伤木头元气,刻意留下树皮枝杈,这木轮就随着水势,缓缓地、颂歌般地在半空转动,转动,缓慢沉重,无止无休,像一个图腾,如一个符咒。

③我画得不好,但画轮廓不难。费力气的,是怎么对付那凶恶翻卷、滚滚泄下的黄河。速写强使我仔细察。我看见在水面上的木头,不论木造的磨坊或是矗立的磨扇,都被厚厚的水碱裹住,呈着湿漉漉的一种白绿或者黑黄。第一次,就在我的速写画完的那一天,咯轧转过的木轮上,突然断了一根条。它从大轴上剥离的时候,好像落下了一个烂果,也像滚沸的汤里,一根煮烂脱离的骨头。根本没有动静;它只是轻微地、呻吟般哼了一声,如今忆起是好比低沉的叹息,它先是悄悄地从高高天空上栽了下来,直到溅入水里,才轰然在浊浪上扬起爆炸般的声音。河面上一下站立起两道水墙,半是泥巴半是透明,冲腾的水雾久久不散,染黄了尖梢的树叶。顺流而下的三株巨木,正巧挡住几堆难画的浪花——我刷刷几笔,第一张速写于是画成。

④第二次我带来的是油彩。可是磨坊已经毫无原木的本色,它在落日残辉之下,呈着一抹铁锈的斑驳。突兀一眼瞥去,磨坊如一个不祥的黑架子,准备好的土黄与赭石,都用不上了。

⑤河水猛烈地冲撞着,咬住一般摇撼着半颓的磨扇。磨坊这一刻是一头绝望的骆驼,它死不躺倒,亡期还在以后。原木劈成的辐条般的放射线,只剩下斜斜的几根,左一根右一条勉强支撑着。那个缺牙断齿的巨大轮扇,这一回它不是一个圆,而是几块碎了的半扇,互不相干地嵌在千年老桧树凿成的大轴上。我呆傻地痴痴望着。这么画,究竟要画一个什么?已经没有浑圆磨轮、古朴木屋。对着峡口望去,几片庞大的扇面。宽窄不均,直插半空。每当被水流猛撞,就危险地一歪,接着就向前一裁,一歪,一倒,朝着水面跌倒移动。背后的天空是一派血红。油彩几下就涂抹出一个黑框子。它活像一座歪着一个劲地往一边倒的黑牢。我一发怒把它丢进了河里,盘算以后下力气重画。

⑥最后一次去磨坊,是在去年的七月初。磨坊的风情,当然不止我一人留意。它已然被当“产品”推销,计划挤入全国旅游百强。火锅厅、小旅社盖了半山沟,红漆在峭壁上刷着大标语,到处是“最后的磨坊”的广告,甚至有一处写的是“磨坊之死”。

⑦在这个月份,河床里突然涌进自融雪以来就蓄积不止的汛水,一条河都洪水猛涨,水温冰冽。从遥远的昆仑山,以及所有冻土冰川奔流而至的河水,七月进峡,陡然暴涨,攻打这座建在下游的磨坊。破旗碎扇的磨坊,一瞬间落入劫难,瀑布宛如炮弹,对准了它狠砸猛轰。我蘸了些调色油,正想画溜光的碱垢——那时分瞥见一道新鲜的裂缝。桧木上有一道伤口,正静静地绽开。狂怒的水,涩塞了或吞没了开裂的声响。在我的目击之下,它正一寸一寸地、无声无息地、微微颤动着劈成两半,露出桧木的淡黄本色。裂缝和嵌着松树的凿口,慢慢酥碎了。力的平衡一瞬崩溃,一片轮扇栽翻水里。但是没有溅起大浪,翻滚的河水,淹没了浪头。尚还没有转上轮顶的磨扇,那一刻如迟疑般,停在了半空,先静了一会儿,然后凭空加力,颓然后仰,一下子散了架!

⑧磨坊的木屋被一根巨木砸个正着,不吭声地坍塌了半边。碎木、石块、土坯都哗哗倾入洪水,被疯狂的怒涛接住,一抱即席卷而去。每一根垮塌下来的木头,都在我眼睑里爆皮裂骨,断成碎段。每一颗朽烂腐蚀的铁钉,都在我的凝视中炸跳爆出,化为齑粉。失去了磨扇遮挡以后,天空放晴了,露出紫红的太阳,恐怖至极。剩下的残扇,如可笑的羽翅,倒垂着粘在轮轴上,在水流中横七竖八。随即,它们一根根被拆卸,并撕扯一样把轴上的木头扯下。桧木的巨轴终于瓦解了,磨坊的最后,如刀子宰割的一个羸羊骨架。此刻时辰已到,最后的进程已然开始,它清晰且悲哀,像一场廉价的电影。

⑨水更加升涨恣溢,一直淹到我的脚下。踩着的石崖一阵工夫就塌了,我的那张见鬼的画,连同画架子一块,霎时被水卷走,瞬间无影无踪。——以上就是我对磨坊的回忆。它能算一篇写生笔记么?曾三次专命笔,只落下最初的一幅。

⑩我还是挺喜欢这幅速写。画得不像,可是它能让我触景生情。在我心里铭记的磨坊,连同它的山河人民,确实是美好的。

(原载《人民文学》有删节)

【小题1】本文描写太阳,由“血红”到“紫红”,分析这样写的作用。
【小题2】以第③或⑤段为例,分析本文的语言运用方面的特点。
【小题3】从全文来看,第①段作者“患了沉重的心病”的原因是什么?
【小题4】赏析本文的标题。
上一题 下一题 0.99难度 现代文阅读 更新时间:2019-12-16 0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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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题1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黑骏马(节选)

张承志

那时,父亲在这个公社当社长。他把我驮在马鞍后面,来到了奶奶家。

“额吉!”他嚷着,“这不,我把白音宝力格交给你啦。他住在公社镇子里已经越学越坏了。最后,居然偷武装部的枪玩,把天花板打了一个大洞!我哪有时间管他呢?整天在牧业队跑。”

白头发的奶奶高兴得笑眯了眼。她扔给父亲一个牛皮酒壶,然后亲热地把我揽进怀里,啧地一声在我额上亲了一下。亲得头皮那儿水滑滑的。我使劲挣出她油腻 的怀抱,但又不敢坐在父亲身边,于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静地喝茶的、一个黑眼睛的小姑娘旁边。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听道。

“索米娅。你是叫白音宝利格吗”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听。

父亲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着我的肩头,走到外面去抓马。我快活地跑着,捉住父亲的铁青走马,使劲解着皮马绊。

“白音宝力格!”父亲一把扳过我的肩头。我看见他满腮的黑胡子在抖着。“孩子,从你母亲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这样一个人家……你该知道我有多忙。在这儿长大吧,就像你的爷爷和父亲一样。好好干,小牛犊。额吉家没有男子汉,得靠你啦。要像那些骑马的男人一样!懂么?”

“骑马?”我向往地问,“我会有自己的马吗?”

父亲不以为然地答道:“当然。可是要紧的是,你不能在公社镇上变成个小流氓。”

这样,我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我学会了拾粪,捉牛犊,轰赶春季里的带羔羊;学会了套上犍牛去芨芨草丛里的井台上拖水;学会了用 自己粗制滥造的小马杆套羯羊和当年的马驹子。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父亲骑着铁青走马下乡时,常常来看我,但我已经不愿缠他,只要包门外响起牛犊偷吃粮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声音,我就立即丟开父亲,撞开门出去教训它们。有时父亲正在朝我大发指示,我听见索米娅在门外吆牛套车,立即就冲了出去。

当我神气活现地骑车在牛背上,驾着木轮车朝远处的水井进发的时候,回头一望,一个骑铁青马的人正孤零零地从我们家离开。不知怎么,我心里升起一种战胜父亲尊严的自豪感。我已经用不着他来对我发号施令了。我望望索米娅,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赖而折服地注视着我,我威风凛凛地挺直身子,顺手给了犍牛一鞭。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娅都十三岁了。

十三岁是蒙古儿童第一次得到众人礼遇的年头,过年的时候,奶奶给我和索米娅都穿上用牛粪烟熏得鲜黄的、花边鲜艳的新皮袍。我们套上牛车到处去串门,因为是我们的本命年,所以牧人们照规矩送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礼物。索米娅高兴地数着自己的礼物,一个个地翻看着那些月饼、花手巾、瓷茶碗。而我,却不免开始有了一丝感慨:在这样重要的节日,我居然和女人家一样,赶着牛车去串门。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匹马呢?

索米娅安慰我说:“别急,会有的。奶奶说,我们向队里要一群牛放。那时你就有整整无匹乘马啦。”

“哼!两年!”我愤愤地朝她喊道,“可是这两年里怎么办?”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

春天,清明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刮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风雪。整夜我们都缩在皮被里,挤在奶奶身边,倾听着嗷嗷的风吼声、包顶咔咔的摇晃声和分辨不清的马群的驰骤。奶奶不安地拖长了声说:“唔,马群被风雪抓跑啦……唔,怀驹的骒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我和索米娅使劲推开被雪封住的木门后,突然看见,在我们包门外站着一匹漆黑漆黑的马驹子。远处依然在刮着白毛风的雪坡上,隐隐可以望见一匹黑骒马的僵尸。

我们惊叫着,又牵又抱地把马驹拉进了包内。它害怕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靠着毡墙打颤。炉火烤化了它身上冻硬的毛片,愈发显得漆黑闪亮。

奶奶连腰带都顾不上系了,她颤巍巍地搂住马驹,用自己的袖子揩干它的身体,然后把袍子解开,紧紧地把小马驹搂在怀里。她一下下亲着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马驹的脑门儿,絮叨叨地说着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话。她说,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的。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经到了骑马的年龄。白音宝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如果不是这样,有谁见过骒马在风雪中产驹冻死,而一口奶没吃的马驹子反而能从山坡上走下来,躲到蒙古包门口呢?她还说,她一辈子见过多少马驹子,可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看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啦……

晚雪尚未化尽,山野还是一片斑驳。每天,黑马驹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后,常在柔软的草地上挺直脖颈,轻轻跃起,又缓缓卧下,久久地凝望着山峦和流云。我和索米娅在山坡上拾粪回来时,总喜欢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唿哨;或者拖长声音喊一声“嗬——依——”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我们则扔下筐,帮它把弄脏的黑皮毛擦净,把歪了的红布护身符挂正,把我们省下来的月饼块、红糖、油果子,一块块地喂给它吃。远处,奶奶飘着一头银发,勤奋地忙碌着,挤奶栓牛犊,像是为着一项神圣的使命。小马驹加入了我们的家,我们四个愉快地生活着,享受着它给我们带来的无限乐趣。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最恰当的一项是
A.小说节选部分以“父亲带我来到奶奶家”开头,不仅是为了交代故事的时间、地点和缘起,更是为了突出“父亲”的身份、工作的繁忙和负责的性格特点。
B.文中对清明前几天一场天昏地暗的风雪的描写,突出了风雪之大以及草原环境的恶劣,为下文写小黑马驹的出现做了铺垫。
C.作品以舒缓的节奏、优美的笔法,赞美了草原的壮阔美丽,再现了草原民族的风土人情,赞叹了大自然的无情、伟大。
D.“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两句在文中的作用都是为下文埋下伏笔。
【小题2】请简要概括白音宝力格这一人物形象的性格特点。
【小题3】请简要分析文中划横线语句的作用。
(1)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
(2)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

同类题2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列小题。
一页的翻过
张承志
前年回草原时,以前羊群珠散草海的风景,被挖上了疮疤似的黑窟窿。原来是承包了这片草原的一支采矿队,挖开青草,开出一个个采铜的土矿坑。采矿坑或是矩形的探槽,深数米;或是坑道,深不可测。
以前,牧民们讲述四周地名的时候,总是带着神秘的语气。“有翡翠的地方”,它既是牧民的古老家乡,也是我插队的最初营地,我自然也很喜欢这个地名。谁知古老地名是一种原罪,因为它招灾酿祸。
马驹在矿坑里摔断腿,掉队的羊被人盗走。前年发现,牧民兄嫂的神经已经失衡,我也目击了游荡成群的闲汉,夜间轰鸣的载重卡车。黑洞愈挖愈多,南边山坡一片疮痍。采矿队每天用大拖拉机运水,水井几近干涸,在水草丰足的乌珠穆沁罕见的水纠纷,终于出现了。人们争执时一片混乱。家家的狗都晕了,不知该叫该咬。去年夏天再回草原,牧民兄嫂更加憔悴了,他们求救般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在都市里,我们习惯了在可怕的喧嚣中,日复一日让双耳渐渐失聪,让眼球终日充血,让心被扯出一根线。我们在大都市里,以憔悴换回存活,忘了安宁也是自己的权利。
而北方的大草原则不同。那里静谧得——据说能听见四十里外的一只獭子咳嗽。草海的潮动能吞吸近在咫尺的声音,所以经常是当汽车一直开到鼻子下头,才被人听见。
原来养牧五畜的游牧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费几千年时间渐渐凝结了自己的传统。他们享有几十里空阔的前庭,又枕靠同样几十里空阔的腹地。所以视野里任何一星人影都为他们了解,知道那是谁家的老人寻马找牛;同样哪怕夜深时分的一声响动也能为他们判断,意识到那是某某趁月色运草。
环境的巨变,安宁的打破,不仅是对一种千年未改的古老心理的压力,也是对一种特殊能力的破坏——牧民们对自己不能判断感到慌乱。无力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
总之,享有纯粹而悠久的安宁,也许是游牧民的一项奢侈。相比都市,我们愈感到它才是人的基本权利。不管怎样,安宁被打破了。
一连三年,每个夏季我都返回乌珠穆沁的草原,为的是在渴望的安静里休息身心;没想到,却看够了历史翻页的实相。
第一年的富裕使我惊奇而满足。第二年门口就出现了闯入者;对来串门的采矿队,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能叨叨些保护草场,心里却满是烦恼。我的安宁也被毁了,千里迢迢地来看破坏植被。第三年牧民兄嫂要求我立刻去为他们上诉官员,他们已经急得乱了方寸。
窥见了历史的翻页,究竟是一种收获呢,还是一种痛苦?
游牧社会的文化,是一个伟大的传统和文化。它曾经内里丰富无所不包。无论拉水的牛比赛的马,讲起来都是套套解数、娓娓动人。无论语言的体系或一个单词的色彩,分析到底都会现出真理,闪起朴素的光辉。在如此世界里,男女老幼生死悲欢,无不存在得生动感人。它深藏着一种合理的社会结构,一套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以及一些人的基本问题。
若是培养它的环境存在,它就存在。反之它会逐步消失。不知道,人类是否已经决定要改变这个环境。尽管世界上还有各大牧区,牧养而不是厩养的文化还在继续;但是,如乌珠穆沁那样的,相对纯粹的游牧文化类型,过去就曾经罕见,今后更临近终结。
随着一种强力的推动,在人对富足与舒适的追求之中,在对青草和对人的侵犯之中,机械人声轰鸣嘈杂,历史在以旧换新。
【小题1】下列对文本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作者连续三年都回到了乌珠穆沁草原,原想在此修养身心,可发现草原安宁被毁坏,草原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B.牧民兄嫂被当前的变化弄得神经失衡,日益憔悴,他们对家乡这种变化产生了愤恨之感,总想逃离。
C.文中将“我”在都市的生活感受与草原的生活感受进行对比,表达了对原先北方大草原的安宁生活的怀念。
D.世界上各大牧区的牧养文化仍在继续,但相对纯粹的游牧文化类型随着历史的发展,会越来越接近于终结。
【小题2】乌珠穆沁草原的过去与现在有哪些不同?请简要概括。
【小题3】“窥见了历史的翻页,究竟是一种收获呢,还是一种痛苦”在文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同类题3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题。

把  手

张承志

那一年在玉树的巴塘马场,我骑着一匹大走马,在暮色苍茫之际赶路。骑马驰骋,是那时的最爱。那是一匹“嘎石德乐”,身躯高大。我跨在鞍上,两脚直直地踩紧铁镫,姿态舒服。

玉树的巴塘是一道川,宽阔的草滩被两侧的雪山夹着,草高风冷。

十九岁的我没有想到,在暮色四合的巴塘草滩上,我一骑一人误入了沼泽。草疙瘩地貌是乌珠穆沁没有的,在一堆草疙瘩中央,嘎石德乐在下陷,下陷——

蹬着脚镫的靴子下面,就是黑油油翻起的泥巴。

陷入沼泽,不是别人而是我,正在一丝丝地下陷。丑恶的污泥正挣破草皮,凶险地翻动着从马的膝盖一分分露出头来,我攥着缰绳的手硬了。恐怖像一个魔鬼抱住了我。我想喊叫,但知道没谁会听。我想下马,但下面是泥潭。我好像从嗓子眼里呜呜哭了一声,又不觉止住。只有胯下的狂傲的河曲走马,它呼呼喘着粗气,挣一下,腿拔出来,又停一下,再陷下一点。

我只有竭尽全力,勒住缰绳,嗄石徳乐也借我的拉扯愤怒地高昂马头,一次次奋力跃起。

它猛地挣扎一跳,两条前腿一霎跃出了泥巴露出来,但落下时又噗咚一声踏回原地,陷得比刚才更深!时光一刻刻地流逝,我不知是已经绝望还是一念侥幸,脑子已经不会思索,我唯有死命地抓紧缰绳,扯高马头,好像我只有通过缰绳,为身下的马助一臂之力。

又是一阵噗噗的雨点落下,天色更加阴沉,四野已昏黑难辨。

又陷下去一层,我的靴子连同马镫,咕的一声没入了泥浆!马绝望了,它罕见地嘶了一声,在淹到腹部的泥里猛地转了一个身。

我们的眼前,对准了一个草疙瘩。我突然,不,是马突然意识到这个草疙瘩应该是干燥的。不知是什么使我重重地一扯马缰,仿佛在腔子里喊了声什么。就在那一刹,马踢起前腿,猛地一跃,两条前腿同时落在了那草疙瘩上。攀住了!那一瞬仿佛立刻就要再滑回泥里,但那个草疙瘩是神异的,它不仅没垮塌而且意外的结实。就在马的两腿扒住草丛尚未滑落的一刻,我死命一抖缰绳一磕马腹——

胯下的河曲走马,我生命的私人密友,前腿抓住草丛,身躯弓着,又是一跃!……我们跳出了沼泽,站在了硬硬的草地上。

留意踏着一个个的草疙瘩,我学会了辨别干燥草原和湿地,也学会了寻找生存的路径。当借助一个个隆起草滩的疙瘩草丛,登上了那道石砬子的山梁以后,我不禁回头,想寻找刚才救了我们人马两命的,那个草丛。但一望迷蒙,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到巴塘马场的帐篷,接过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我看见自己刚才拉着缰绳的左手,三条指缝都鲜血淋漓。滚烫的奶茶,一口口熨烙般流过肠胃。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对帐篷里的人讲起刚才的险境。按我的毛病本该吹嘘一番的。但那一夜若有所思,我没有开口。不知是因为那恐怖太丑恶,还是因为那草疙瘩太坚实,包括离开玉树以后,我一直不愿提起它。

后来偶然一次,我和一个当地人聊起了这件事。他笑着说,这是每一个吐蕃男人都经历过的事。不仅在巴塘,哪怕你跑到松潘,一直跑到阿里,尤其在若尔盖大草地,绿油油的草地下面,到处都有暗藏的泥潭。

若是跳不出来呢,人就会陷进去死掉么?我问。

被沼泽吃掉的可怜人有哟,要是他抓不住伸给他的手。

豹皮帽下,安多汉子睁着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我。

“仲给他的手”……我忘了后来我们谈了什么,也没有多琢磨他的话。

更偶然的一次,在伊犁的夏台山谷,我与一个哈萨克老人同路。看见山麓棋布着葱绿的草疙瘩,我寻到了话题。

我比划着:有一天——在藏族地方——我的马——一我没词儿了,急得策马跑到一个草丛旁边,一边指着一边夸张地“噗”的一比划,形容自己连人带马陷了进去,又忽然一跳蹦了出来,“呜”地跳到了平地上。

那老人哈哈大笑。他威严地白髯一飘,手向上空一挥:Urwat!

我听不懂“乌尔瓦特”是什么。见我茫然,老人指着天空,扯开嗓门重复:乌尔瓦特!

究竟什么是乌尔瓦特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老人迫不及待下马,牵着我的手,大步走到毡房门前,一把拉开了木门。然后对我指着拉着的门把手,喊道:Urwat!我一下子懂了:这个词的意思,是“把手”。

实话说,我是最近才忆起早在人生肇始之初的那件体验的。思索安多汉子的“手”和哈萨克老人的“乌尔瓦特”,也是不久前的事。其实安多汉子和老人的见解一模一样,“伸给他的手”,就是从天而降的乌尔瓦特。这两大游牧民族,他们清澈的眼神,深邃的信念,像两部巨大的辞书,伴随我的左右。

就像那天巴塘的独骑,今天我依然胯下骏马,继续着一世一度的长旅。但我已经不会松开——这是最简单的、也是终极的依靠。它是知识在终点之上、也是人在限界上的抓揽。我常常禁不住失声赞叹:嘿,多么简洁的比喻啊,把它叫作“把手”!

那一天就是它向我伸了过来。今天我确实抓住了它,结实的把手。

(摘自《新华文摘》2018年第19期)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本文开头写“骑马驰骋,是那时的最爱”,后半部分写“今天我依然胯下骏马,继续着一世一度的长旅”,这说明独自骑行是“我”一生的热爱。
B.“我”走出沼泽地后,回看草丛,“但一望迷蒙,什么也看不见了”,一方面照应了前文中“暮色苍茫”的时间交代,一方面渲染了恐怖的神秘气氛。
C.本文写“我一直不愿提起”在巴塘草滩的险境这件事,表露出“我”对这次经历的刻意回避,并引发下文关于此次体验的谈论、思考及深刻体悟。
D.面对“我”的百思不解,哈萨克老人“迫不及待下马”“牵着我的手”到毡房前作解释,这种急切的表现背后,传达出哈萨克老人解决“我”困惑的热情。
【小题2】结合全文,说明文中“把手”的含意
A.
【小题3】本文在记叙陷入沼泽的经历时,加入了大量的心理独白
A.这些独白在文中起什么作用?

同类题4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题。

重 逢

张承志

我举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呵

那长满艾可的山梁上有她的影子

——民歌

我们见面时,并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的情景。索米娅用力拽着牛鼻绳,大步迎面走来。她笑着向我问好:“呵,白音宝力格!我听达瓦仓说你来啦。怎么样,路上累么?工作好么?你还是老样子!嗬——嘿!”她使劲拉着缰绳。

她牵着首车的一头红花牛,和我并排走着。她并没有哇地哭出来,更没有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甚至也没有喊我“巴帕”(蒙语,可译为“哥哥”),她丝毫没有流露对往事的伤感和这劳苦生涯的委屈,甚至在我挡开她,用力挥着三齿耙和平底锨,替她把那四车煤炭卸在学校伙房后面时,也是一样。她随口说着什么,若无其事。

她变了,若是没有那熟悉的脸庞,那斜削的肩膀和那黑黑的眼睛,或许我会真的认不出她来,毕竟我们已阔别九年。她身上消逝了一种我永远记得的气味,一种从小时、从她骑在牛背上扶着我的肩头时就留在我记忆里的温馨。她比以前粗壮多了,棱角分明,声音喑哑,说话带着一点大嫂子和老太婆那样的、急匆匆的口气和随和的尾音。她穿着一件磨烂了肘部的破蓝布袍子,袍襟上沾满黑污的煤迹和油腻。她毫不在意地抱起沉重的大煤块,贴着胸口把它们搬开,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又红又粗糙。当我推开她,用三齿耙去对付那些煤块时,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心情,马上又从牛车另一侧再抱下一块。她絮叨叨地和我以及前来帮忙的炊事员聊着天气和一路见闻,又自然又平静。但是,我相信这只是她的一层薄薄的外壳。因为,此刻的我在她眼里也一定同样是既平静又有分寸。生活教给了我们同样的本领,使我们能在那层外壳后面隐藏内心的真实。我们一块儿干着活儿,轰轰地卸着煤块;我们也一定正想着同样的往事,让它在心中激起轰轰的震响。

下午的诺盖淖尔湖边小镇阳光明丽。已经放了学的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在索米娅周围又吵又嚷;休息的教师们,乳品厂的临时工,还有蹒跚着串门的老汉,都围着这堆刚卸下的煤评头品足地议论。我发觉索米娅在这里人缘很好,她总是被那些人喊住,谈笑上几句什么。

直到活儿干完了,她领着我回家时,我们还是用这样的方式随意闲谈着。当我们转过学校前面的低缓土坡,顺着湖畔的小路朝那间半地穴式的小泥坯屋走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嘶。钢嘎哈拉拖着脚绊,一蹦一跳地奔来。直到马儿蹦跳着来到我们眼前,不管不顾地径自把脖颈伸向索米娅,把颤动着的嘴唇伸到她的怀里,我才明白了这黑马所具备的一切。

我惊奇万分地望着钢嘎哈拉。它一声不吭地用黑黑的大脑袋在索米娅怀里揉搓着,双耳一耸一耸,不安地睁大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

索米娅用沾满煤末的手轻轻搂着黑骏马的头,久久地抚摸着它,我看见,她的眼睛里盈满着泪水,肩膀在微微地发抖。但是她始终背朝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飞快地收拾着屋子,打开窗子,点燃炉火,涮洗所有的锅碗什物,挨个地给三个男孩洗掉脸蛋上的脏污,把其其格支使得团团转。

泥屋里又充满了温暖,但不是昨夜那种热烘烘、乱糟糟。她烧了一大锅浓浓的酽茶,把大茶壶煨在炉灶旁的红灰上。她找出一罐黄油和一包黑砂糖,煎了很多黄澄澄的小面饼。她把炸饼摆在我面前,那散着诱人甜香的饼上,油花在滋滋地响着。

山那边白音乌拉公社没有送过柴油机发的电来,天黑了,屋里一片昏暗。索米娅点燃了煤油灯。又一个傍晚,我一直盼望着又一直害怕的傍晚降临了。炉灶里的牛粪火闪着桔黄色的火焰。这活泼的暖色点缀了浓暮灰蓝的阴暗色彩,一闪一跳地,把那被严严压实的不安和激动引了出来,像一阵气浪,像一支无声的旋律,在这低矮的小泥屋里愈来愈浓郁地回旋着。

(节选自《黑骏马》)

(注)“我”与索米亚青梅竹马,曾共同喂养过黑骏马钢嘎•哈拉,后因故分离。本文描述的是他们九年后重逢的情景。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A.开篇引用的两句民歌,颇具地域风情和民族特色,既暗示了本文人物之间的关系,又营造了浓郁的抒情氛围。
B.“我”在阔别九年之后遇到了索米娅,见面时索米娅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这间接传达了“我”内心的伤感和惭愧。
C.本文很少有直接抒发人物内心情感的语句,结尾部分描绘的昏暗而又不失温暖的静谧场景,令人回味无穷。
D.本文始终在一种“随意闲谈”的氛围中展开,叙事不紧不缓,情感看似不喜不悲,实则弥漫着淡淡的哀伤,这种安排符合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的需要。
【小题2】突然出现的黑骏马钢嘎哈拉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小题3】本文主人公索米娅这一形象有哪些特点?请简要分析。

同类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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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寨
张承志
那是大风景和大地貌荟集的一个点。我从天山大坂上下来,心被四野的宁寂——那充斥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样的死寂包裹着,听着马蹄声单调地试探着,和这静默碰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若是没有这匹马弄出的蹄音,或许还好受些。三百里空山绝谷,一路单骑,我回想着不觉一阵阵阴凉袭向周身。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过,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离开它了。无论后来我走到哪里,总是两眼幻视、满心幻觉,天涯何处都像是那个铁色戈壁,都那么空旷宁寂、四顾无援。我只有凭着一种茫然的感觉,任那匹伊犁马负着我,一步步远离了背后的雄伟天山。
就这样,走近了汉家寨。
仅仅有一炷烟在怅怅升起,猛然间感到所谓“大漠孤烟直”并没有写出一种残酷。
汉家寨只是几间破泥屋,它坐落在新疆吐鲁番北、天山以南的一片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正中。无植被的枯山像铁渣堆一样,在三个方向汇指着它——三道裸山之间,是三条巨流般的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铺向三个可怕的远方。因此,地图上又标着另一个地名叫三岔口;这个地点在以后我的生涯中总是被我反复回忆,咀嚼吟味,我总是无法忘记它。
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
我走进汉家寨时,天色昏暮了。太阳仍在肆虐,阳光射入眼帘时,一瞬间觉得疼痛。可是,那种将结束的白炽已经变了,汉家寨日落前的炫目中已经有一种寒气存在。
几间破泥屋里,看来住着几户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一个地名。新疆的汉语地名大多起源久远,汉代以来这里便有中原人屯垦生息,唐宋时又设府置县,使无望的甘陕移民迁到了这种异域。
真是异域——三道巨大空茫的戈壁滩一望无尽,前是无人烟的盐碱低地,后是无植被的红石高山,汉家寨,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如一粒生锈的弹丸,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
三个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我只敢张望,再也不敢朝那些入口催动一下马蹄了。
独自伫立在汉家寨下午的阳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线,又黑又长。
三面平坦坦的铁色砾石滩上,都反射着灼烫的亮光,像热带的海面。
默立久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左右两座泥屋门口,各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一个是位老汉,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
他们痴痴盯着我。我猜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来人了。老少两人都是汉人服饰;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地方确实叫做汉家寨。
那小姑娘一动不动,她一直凝视着我,不知是为了什么。这女孩穿一件破红花棉袄,污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她的眼睛黑亮——好多年以后,我总觉得那便是我女儿的眼睛。
在那块绝地里,他们究竟怎样生存下来,种什么,吃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是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神话。汉家寨可以在任何一张好一点的地图上找到。《宋史·高昌传》据使臣王延德旅行记,有“又两日至汉家砦”之语。砦就是寨,都是人坚守的地方。从宋至今,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
独自面对着那三面绝境,我心里想:这里一定还是有一口食可觅,人一定还是能找到一种生存下去的手段。
千年以来,人为着让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揣测的。我只是隐隐感到了人的坚守,感到了那坚守如这风景一般苍凉广阔。
走过—个转弯处——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和汉家寨重逢的日子——我激动地勒转马缰。遥遥地,我看见了那堆泥屋的黄褐中,有一个小巧的红艳身影,是那小女孩的破红棉袄。
从那一日我永别了汉家寨。也是从那一日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坚守着什么。
(有删节)
【小题1】第一、二自然段写出了“铁色戈壁”什么样的环境特点?这样写有什么作用?(5分)
【小题2】就像人有个性品质一样,汉家寨具有怎样的“性格特点”?(4分)
【小题3】本文多次出现“坚守”一词,请结合全文理解它们的含义。(5分)
【小题4】作者说“仿佛它是我的答案”,通读全文,你认为作者找到的答案是什么?并谈谈你对这个“答案”的感悟。(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