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读《诗经》,简直无从想象,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哪些事情。死亡的人物,流亡的事件,中断的对话,从纸上重新浮现——借助音乐与文字的力量。(甲)耕种、狩猎、婚嫁、祭祀、园艺、兵役……是人类一代又一代遗传的生活方式。哦,七月在野,八月在字,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乙)《诗经》总把我带回农历的年代,我开始低头寻找一把祖传的农具,(譬如名称古怪的耒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仿佛置身于鸡犬相闻的村庄,模仿祖先熟稔的农事,刀耕火种。在阅读中我延续着古人的生活。
《诗经》会将你领进一个河川密布的地带,弥漫的水雾扑面而来。(丙)《诗经》本身就是一条河流、一条文字之河,在台灯下读书,你愿意做一尾潜泳的鱼吗?哦,在《诗经》的掌纹里游动,那苍老的浮云与涛声,流传在我们的血管里……
我们的血管,业已形成那条河的支流。(丁)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永远生活在《诗经》的下游,感受其芬芳、接受其哺养。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在地图上无法查证的河。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一棵树,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习,你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甲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我们的朋友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我们三人的反映态度也不一致。乙你心里盘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样去买它,砍它,运它。我把它归到某类某科里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树的异点,思量它何以活得这样老。丙我们的朋友却不这样东想西想,他只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的苍翠的颜色,它的盘屈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选自朱光潜《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