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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

龙应台

       ①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遭。他们是幼儿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②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彩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③十六岁,他到美国作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④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乎不见。

       ⑤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⑥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交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交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⑦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⑧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⑨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⑩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⑪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

       ⑫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公尺。雨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⑬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上一题 下一题 0.0难度 选择题 更新时间:2017-04-02 02:4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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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树

叶辛

       窗外有三棵树。

       三棵水杉。

       从幼苗到成材,看够了杉木生长期的种种形态和面貌,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只是,窗外的三棵树,天天陪伴着我,用它悦目的绿,以它摇曳的树枝,显示着它的存在。每日的清晨或是没睡的夜晚,来到阳台上开窗关窗,我总要情不自禁地端详它们几眼。久而久之,不但看出了感情,还看出了一些过去在偏远山乡没读到的意味。

       记得,我当初搬进新村的时候,三棵树都只有二层楼那么高。站在阳台上或是里屋的窗户边,我能清晰地看到三棵树的树冠,尖尖的细嫩的时常还是不那么挺直的树冠。几年时间里,它们直直地往上蹿,蹿得和三楼的窗台一般高了,蹿得接近四楼的阳台了,蹿到四楼窗户边了。随着它们的个头往上长,它们的主干也在粗壮起来,挺直起来,而朝着四周延伸的枝叶,更是尽可能地向外张开,就如同一把把使劲撑开的绿伞。

       但是,我很快发现了,三棵树虽然挨得那么近,沐浴的是同样的阳光雨露,可生长的速度是不一样的。仿佛都是15岁的少年,在一个班上,有的长得人高马大,足有1.80米,而有的个子矮小,乍眼看去活脱还是小孩。

       我开始寻找它们生长不一的原因。

       这是不难发现的。长得最高最壮的那棵树,占尽了天时地利,它离我家的窗户最远,却离新村拐弯的十字路口最近。风拂过来,最先享受凉爽的,是它;太阳升起来,最先照耀到的,也是它。因为挨近十字路口,周围再没其他的树遮挡,它的枝干树叶也伸展得最为潇洒自在。

       挨下来是中间那棵树,它不如前头那棵长得高,枝叶的舒展也不如前头那棵自由自在,它的旁边还栽着一棵玉兰树,和它争夺着土壤的养料、水分和光照。前头那棵树蹿得越快,长得越高,枝干树叶伸开得越舒展,它就生长得越慢。

       当然,生长得最慢最矮小的,是第三棵树,也是离我家窗户最近的那棵树。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都照不到它。斜斜的阳光辐射,都让它前面的两棵水杉和一棵玉兰树遮挡住了,吸收去了。只在太阳当顶的时候,它才能公平地得到阳光的亲吻。由于它离楼房太近了,一楼院子的围墙妨碍了它往里面的发展。而沿新村道路那一侧,又让第二棵树和玉兰树挡住了去路。

       故此,我搬来时长得一般高的三棵树,三棵同宗同族的水杉,在我居住了几年以后,成了自高而低、自大而小的三棵树。

       在窗户边远眺,在阳台上读书,抬头看见这三棵树,我总像看着一道风景,甚至还为三棵树列成一排,树冠由高向低倾斜的线条而发出赞叹。起风了,三棵树一齐婆娑起舞。变天了,三棵树同时摇头晃脑,发出飒飒的响声。

       总是生长得最高最北的树最先有动静,表现出的形态也最为洋洋自得。

       我时常忖度,这一道有序的三棵树的风景,会很长久地陪伴着我,陪伴着我的家。

       可这仅仅是我的愿望和想象。

       那是一个风雨之夜,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雷响,我听到窗外响起一声霹雳。很惊心的,把我从梦中惊醒。听明了是在下暴雨,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雨过天晴,是清新明朗的早晨。我们习惯地打开窗户,窗外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

       那棵长得最远最高的水杉,被拦腰折断,劈倒在地,尖嫩的树冠埋在树丛中。那样子活像一个壮汉佝偻着腰跪倒在地呻吟。

       我想起了昨晚那声惊雷,随之听到的其实不是霹雳而是水杉主干被拦腰折断时的惨叫。

       完了。

       这棵占尽了天时地利之先,平时最先得阳光雨露滋润生长得也最为令人欣慰的水杉,看来是成活不了了。

       但它活着,一枝细嫩的树冠,从被劈断的粗壮的树中央长出来。弱不禁风地往上试探地长着、长着,竟然从最初的半尺长,长到一米多高。在这一缓慢得犹如嫁接上去的重新生长过程中,旁边的第二棵树蓬蓬勃勃地往上蹿了起来。没有了遮拦,没有了阻挡,现在是它占尽了天时、地利之先了,现在是它最先享受阳光雨露的滋润了。看得出它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一难得的机遇,在跳跃般地往上蹿了。蹿得树干挺直,蹿得枝叶舒展。不用说,现在是它的形态最为潇洒最为诱人了。而挨着它的第三棵树,也在不动声色地生长着,虽然不如它蹿得高,伸展得自在如意,但它那形态,同样地惹人注目。

       六年过去了,三棵树还在生长。中间那棵长得最高最壮,一左一右各有一棵树陪伴扶持着,它还长得最为挺直。原先最瘦弱矮小的第三棵树,如今名列第二。它的树干挺直却不粗壮,它的枝叶伸展却不能无拘无束。而原来长得最为结实粗壮、高挑挺拔的头一棵树,现在看上去总有些别扭,它的下半截是粗圆挺直的,而在被折断的横面上长起来的上半截,显得过于纤细,过于柔弱,一眼看去,我常常觉得它活像个鹤脖子。

窗外的这一道风景,又能维持多久呢?我时常想。

       窗外有三棵树。

       三棵水杉。

(摘自《广州日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