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某某的信,兼致故乡
韩浩月
某某:故乡是旧的。不知道你是否认同这个说法?
帕慕克所写的《伊斯坦布尔》中,他的故乡是旧的。在这本书里,帕慕克把伊斯坦布尔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城市,他在通过文字吟唱一个消失的故乡,如此便了解了,为何整本书中都弥漫着他所说的“呼愁”。
奥兹所写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他笔下的耶路撤冷也是旧的,不但旧,而且散发着寒意。但正是这么一个城市,调动了他所有的温情,他试图以自己的体温,来让这个城市在记忆里变成暖色调。这么一位优秀的作家,也不愿直白地说出内心的隐伤,他铺洒文字来还原故乡的人、景物与记忆,来掩饰母亲去世带给他的伤痛。比如花费数页来描写一个男孩从树上摔下来的情形,如此普通的一个细节,也被他写得如此令人着迷。
中国的作家也喜欢写故乡,老一辈如沈从文写凤凰,老舍写北京,鲁迅写绍兴……当代作家如莫言写高密,贾平凹写商洛,刘震云写延津……
故乡主题在文学中正在消失。七〇后作家写故乡就少了,即便写,也多是评论体,带着批判与审视;八〇后们爱写诗与远方;九〇后则把重点转移到玄幻、穿越、架空写作中去,他们的故乡在互联网上;新世纪的〇〇后以及一〇后的孩子们,他们也许会好奇地问:“什么叫故乡?”
我来描绘故乡的话,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电影院门前还是最热闹的地方,街道地面上落着人们嚼甘蔗吐下的皮;老县医院斜对面的那几间平房,除了换过几片新瓦,看不出其他翻新的痕迹;路过护城河桥的时候,仿佛还能看到爷爷在那里摆书摊;往北看,一中放了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潮水一样涌了过来,男生变着花样在女生面前炫耀车技,车铃铛声响彻整个街面;公园门前人迹罕见,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人莫名其妙地守在那里……
可是这次看到的老家,却是一个新的,公园成了一个新的公园,那尊被放在老汽车站的郯子塑像,在新公园这个“家”里,显得气派了许多。公园里的那截老城墙没了,记得刚工作时,我和老蒋、小马,以及我们三个人的女朋友,就曾爬上过这段老城墙,或倚或靠或站,散漫地聊着天,说着关于未来的事情,但显然那时并不明确未来是什么样子。
这次没有见到老蒋。你可记得二十年前我们参加他婚礼时的情形?时间比现在这个节点还要晚一些,都是五月份了,突然下起了冷雨。从他婚礼现场离开回县城的时候,坐了几个人的三轮车开始掉链子,每开几百米就要停下来,用手把布满油污的链条重新装上,当司机太冷了,我们轮流开车,为了保暖,头上罩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在袋子上掏了两个洞,以便能看清前面的路。每次交接这个很特殊的“头盔”的时候,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些年轻时候的记忆,固执地霸占在我的脑海,不管后来装进多少东西,都没法把它完全覆盖。
新村的银杏古梅园也变成了新的。我们这次去的时候,园内园外都在装修。上一次来这里,差不多也是二十多年前了,我带刚认识不久的女朋友,来这里拜佛。进园子里的时候,把刚买来的一兜大约四五斤的苹果放在了一棵大树下,打算拜完佛回来取。你知道吧?那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在一尊佛像面前长久地跪拜……结果如你所想,再回来时,那棵树下已经空空如也。心里仿佛丢了一小块东西,但不是为了那兜苹果心疼。
重修中的古梅园,一样没法掩饰她的美。那棵两千多年的“老神树”,依然是一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样子,每一片叶子都绿油油的,风吹过来,距离它一米左右的样子便停了,没有树叶彼此交谈造成的喧哗,因为寂静,让人心安。我们六个朋友,手拉手刚好环抱“老神树”躯干一周,据说这样的仪式能让人升官发财,那就让“老神树”保佑我们发财吧。
园内的广福寺,寺门关闭着,不像是有僧人的样子,打算离开的时候,厚重的院门居然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同行的朋友发现了,说既然向咱们发出了邀请,就一块进去看看吧。推开门后的景象,让我们有些吃惊,造型奇特的古树刚刚发出新芽,在蔚蓝的天空下,摆出了一个廊道的造型,这些树让人相信,它们就是一千年前栽下的。树也是有情感的,它们在一片新建的寺庙建筑中间,营造出了一种让人震撼的古意。这种古意中,带着威严,有些清冷,让人敬畏,也让人留恋。
对于老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有着复杂的情感。古人说“近乡情更怯”,这种情怯的感觉我体会了十多年。你不曾远离故王这么久,也许没有更深的体会。
之所以现在不再有情怯的感觉,是因为经过漫长的、痛苦的撕扯,我总算明白了自己与老家的真实关系,也寻找到了那些曾让我不安的源头,一切都是因为因为太眷恋“故”这个字,所以一直觉得,那些古老的、不变的事物,才是熟悉的、亲近的、安全的。每每回到老家,就会一头扎进那个由“故”组成的小圆圈里,体会着幸福,也体会着疼。
(选自《散文》杂志,2018第8期,有删节)
【小题1】根据本文的主旨,结合语境,请理解下列句子中“呼愁”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