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朱湘
词不仅本身有高度的美,就是它的牌名,都精巧之至。即如《渡江云》、《荷叶杯》、《摸鱼儿》、《真珠帘》、《眼儿媚》、《好事近》这些词牌名一个就是一首好词。我常时翻开词集,并不读它,只是拿着这些词牌名慢慢的咀嚼。那对我所得的乐趣,真不下似读绝句或是嚼橄榄。京中胡同的名称,与词牌名一样,也常时在寥寥的两三字里面,充满了色彩与暗示。
胡同是街衢的省写,据说,与上海的弄一同源自巷字。元人李好古作的《张生煮海》一曲之内,曾经提到羊市角头砖塔儿猢侗,这两个字入文,恐怕要算此曲最早了。
京中的胡同有一点最引人注意,这便是名称的重复:口袋胡同、苏州胡同、梯子胡同、马神庙、弓弦胡同,到处都是:与王麻子、乐家老铺之多一样,令初来京中的人,极其感到不便,然而等我们知道了口袋胡同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与“闷葫芦瓜儿”“蒙福禄馆”是一件东西,苏州胡同是京人替住有南方人不管他们的籍贯是杭州或是无锡的街巷取的名字,弓弦胡同是与弓背胡同相对而定的象形的名称,以后我们便会觉得这些名字是多么有色彩,是多么胜似纽约的那些单调的什么“第五大道”、“ 第十四大道”,以及上海的侮辱我国的按通商五口取名的什么南京路、九江路。尤其是苏州胡同一名,它的暗示力极大。因为在当初,交通不便的时候,南方人很少来京,除去举子;并且很少住京,除去京官。南边话同京白又相差的那般远,也难怪那些生于斯、卒于斯、眼里只有北京、耳里只有北京的居民,将他们聚居的胡同,定名为苏州胡同了。梯子胡同之多,可以看出当初有许多房屋是因山而筑:那街道看去是如梯子似的。京中有很多的马神庙,也可令我们深思,何以龙王庙不多,偏多马神庙呢?何以北京有这么多马神庙,南京却一个也不见呢?南人乘舟,北人乘马,我们记得北京是元代的都城,那铁蹄直踏迸中欧的鞑靼,正是修建这些庙宇的人呢!燕昭王为骏骨筑黄金台,那可以说是京中的第一座马神庙了。
京中的胡同有许多以井得名,如甜水井、苦水井、二眼井、三眼井、四眼井、南井胡同、北并胡同、王府井等等,这是因为北方水份稀少,煮饭、烹茶、洗衣、沐面,水的用途又极大,所以当时的人,用了很笨缓的方法,凿出了一口井之后,他们的快乐是不可言状的,于是以井名街,纪念成功。
胡同的名称,不特暗示出京人的生活与想像,还有取灯胡同、妞妞房等类的胡同,不懂京话的人,是不知何所取意的;并且指点出京城的沿革与区分:羊市、猪市、骡马市、驴市、礼士胡同、菜市、缸瓦市,这些街名之内,除去猪市尚存旧意之外,其余的都己改头换面,只能让后来者凭了一些虚名来悬拟当初这几处地方的情形了。户部街、太仆寺街、兵马司、缎司、銮舆卫、织机卫、细砖厂、箭厂,谁看到了这些名字,能不联想起那辉煌的过去,而感觉一种超现实的兴趣?
黄龙瓦、朱垩墙的皇城,如今已将拆毁尽了。将来的人,只好凭了皇城根这一类的街名,来揣想那内城之内、禁城之外的一圈皇城的位置罢?那丹青照耀的两座单牌楼呢?那形影深嵌在我童年想像中的壮伟的牌楼昵?它们那里去了?看看那驼背龟皮的四牌楼,它们手拄着拐杖,身躯不支的,不久也要追随早夭的兄弟于地下了!
破坏的风沙,卷过这全个古都,甚至不与人争、韬声匿影如街名的物件,都不能免于此厄。那富于暗示力的劈柴胡同,被改作辟才胡同了;那有传说作背景的烂面胡同,被改作澜缦胡同了;那地方色彩浓厚的蝎子庙,被改作协资庙了,没有一个不是由新奇降为平庸,由优美流为劣下。狗尾巴胡同改作高义伯胡同,鬼门关改作贵人关,勾阑胡同改作钩帘胡同,大脚胡同改作达教胡同;这些说不定都是巷内居者要改的,然而他们也未免太不达教了。阮太铖在南京的袴裆巷,伦敦马蝇幼虫街为贵族所居之街,都不曾听说他们要改街名,难道能达观的只有古人与西人吗?内丰的人,外啬一点,并无轻重。司马相如是一代的文人,他的小名却叫犬子。《子不语》书中说,当时有狗氏兄弟中举。庄子自己愿意为龟。颐和园中慈禧后居住的乐寿堂前立有龟石。古人的达观,真是值得深思的。
【小题1】对文章有关内容的分析和概括,不正确的一项是()A.开篇先从词写起,是为了由高雅的词引出同样高雅的胡同名称,表明北京胡同名雅俗共赏,相映成趣,由此激起读者兴趣,引发读者思索。 |
B.古人很讲究胡同命名的艺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称为“口袋胡同”,“那街道看去如梯子似的”则称“梯子胡同”,比喻贴切而形象。 |
C.“充满了色彩与暗示”是本文的文眼。围绕此,作者用主要篇幅探究了北京胡同名称的丰富内涵,充分表现了对北京地名文化的喜爱和赞美。 |
D.本文涉笔成趣,所写不过是日常平凡的事物,却给人以亲切自然的感觉,平淡无奇的胡同名称,经由作者生花妙笔,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