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 那人 那狗
彭见明
和儿子跑完一趟邮后的第二天,太阳很好,父亲和儿子搬来椅子,坐在邮政所后院菜园子里当阳的地方。狗躺在一旁,用脚爪和蝴蝶闹着玩。
父亲要对儿子说的,说了三天,似乎已经说完了。但还是说个没完,也许全是重复,父亲记不起了,儿子也不厌烦。
父亲说完了,儿子才开始说。
在山上,作为一个新上任的邮递员,他没有资格多说。父亲现在要回平川里的老家去代替自己的位置。他出来工作了几十年,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他是生手。应付那一揽事务,将是极不容易的呢。
“爸,回乡以后,头一要多去上屋场老更叔公那儿坐坐。困难时节,他照顾了我们家不少呢。借他家的油和粮食,计数不清了。后来他一概都不让还。”
儿子告诉父亲:一家四口人,包了三丘水田。田里工夫他来顶职前已经委托给了同辈好友。他要父亲答应:不理水田里的事,不下水。——儿子担心父亲的腿病。
“爸,你保证不下水吗?”儿子问。
“就不下。”
儿子说:“母亲曾经咯过一口血,冬天里气喘得厉害,她不吃药,也不肯请郎中看。你回家后,一定要带她到县里去检查一次。”
父亲点点头。
“这回乡下去,会有这么复杂啊。”父亲想。
父亲痛惜地望着早熟的儿子。十几岁时,他就无可推托地挑起家庭重担,默默地像牛一样地劳作,为在远山奔走的父亲解脱,为操劳过度的母亲分忧。他过早地放弃了学习,他没有得到过独生子所能得到的娇惯。那厚实的然而仍是幼嫩的肩膀竟压着这么沉重、这么复杂的担子。
这过早的重荷,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缘故啊。他真想抱一抱儿子,亲一亲他。可是,他长大了。他想对儿子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说不出。夸耀的句子,他一辈子没用过呢!父亲最后为儿子装好两只绿色邮包。这邮包是一生中装得最满意的。但装的时间太久,老人的手已经十分不听使唤了。
父子睡在一张床上。几天的疲劳加上傍着儿子强壮的身躯所放出的热量,老人应该是香甜地睡去的。但是没有。很久很久还睁着眼睛。夜风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的声音,不知名的草虫“咝咝”的叫声,那么清晰、那么顽固地灌进耳朵……
狗准时来催他们起床,它用嘴巴在扯蚊帐,并“嗷嗷”地呼唤,父亲用力推醒酣睡的儿子。
默默地煮熟饭,和狗一道吃过。父亲把扁担放到儿子肩膀上,吹熄灯,关拢门,相跟着,走向还眨着星星的旷野。
下完门坎的石级,父亲踉跄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样挪开步子的,又是怎样地踉跄了一下,他只知道身子往下一沉。他赶忙撑住儿子的肩膀才没倒下去。
在一条哼唱着歌谣、不知疲倦的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长的石拱桥的桥头,儿子挑着邮包,站住不动了。父亲如果不转回山坳那面的绿门绿墙的邮政所,他决计这样站下去,直到晨雾散去,直到朝阳升起,哪怕耽误一截行程。就这样,让七八十斤重的担子压着肩膀,就这样站着。雾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亲分明地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
于是,他决计不再送了。他对儿子说:“你……小心,走吧。”
儿子默默地点点头。鼻子里酸酸地“嗤”了一下,但他仍没开步。
于是,父亲转过身去。
狗呢?站在桥的当中,“嗷嗷”地着急地叫着。父亲返身走上桥,蹲下身抱着狗的颈根。像哄小孩子一般地对它说:“你去,跟他去,他会待你好的。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帮手;过河需要你;过丝茅源需要你带路,不然,他会迷路的;没有你,他斗不过拦路的蛇;还有,山里的人要听你的声音,也……舍不得你的。听见了?听清了?啊,啊……”
“汪汪汪。”狗着急地喊。说不愿意?还是要跟老人去?
“你去吧,去!”老人猛喊。
儿子在逗狗:“嗬,嗬。”
父亲猛地扭转头,径直往回走了。狗略一踌躇,也跟了去。在老人身边“嗷嗷”叫着。
老人突然捡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
“汪……汪汪。”狗负着痛,朝桥那边跑去。
老人把竹棍丢进透明的跳跃的山溪水里,喉咙里猛地堵上一块东西。好一阵,他觉得一股热气直扑膝盖。睁开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盖骨。
他又俯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泪,轻轻地喃喃地说:“去吧。”
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老邮递员、新邮递员可以说都是小说的主人公,因为文章对他们的描写用墨较为平均,且都很生动形象,他们一起表现了小说的主旨。 |
B.作者将狗比作“一支黄色的箭”,较为形象,同时写出狗追赶老人儿子的速度之快;“绿色的梦”则是指老人儿子关于邮递员的梦。 |
C.老人晚上久久不能入睡的原因是他在对自己一生的邮递工作进行深刻全面的反省,回忆一生的邮递工作,他觉得亏欠儿子太多了。 |
D.“你去,跟他去,他会待你好的……”老人对狗说的这段话很长,整散结合,其中蕴含着老人对狗的希望,也饱含着老人对狗的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