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拙著《懒寻旧梦录》的自序中有过一段反思独白:“我又想起了五四时期就提过的科学与 民主这个口号,为什么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还会遭遇比法西斯更野蛮、更残酷的浩劫,为什么这场内 乱会持续了十年之久?(甲)我从痛苦中得到了解答:科学与民主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种思想,没有在中 国人民的心中扎根。两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碍了民主革命的深入,解放后十七年,先是笼统地反对资 本主义,连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东西也统统反掉。(乙)6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又提了 “斗私批修” “兴无灭资”之类的口号,相反,十七年中却没有认真批判过封建主义。我们这些人也真的认为封建主义这座大山早已经推到了,(丙)其结果呢,封建宗法势力,却‘我自岿然不动’……我们这些受过‘五四’洗礼的人,也推波助澜,逐渐成了‘驯服工具’,而丧失了独立思考的勇气。”
科学的文字愈限于直指的意义就越精确,文学的文字有时却必须顾到联想的意义,尤其是在诗方面。直指的意义易用,联想的意义却难用。因为前者是固定的,后者是游离的;前者偏于类型,后者偏于个性。既是游离的,个别的,它就不易控制,尽管它可以使意蕴丰富,也可以使意义含糊甚至于支离。甲比如说苏东坡的《惠山烹小龙团》诗里三四两句“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天上小团月”是由“小龙团”茶联想起来的,如果你不知道这个关联,原文就简直不通;如果你不了解明月照着泉水和清茶泡在泉水里那一点共同的清沁肺腑的意味,也就失去了原文的妙处。乙这两句诗的妙处就在不即不离、若隐若现之中。它比用“惠山泉水泡小龙团茶”一句话来得较丰富,也来得较含混有蕴藉。丙难处就在于含混中显得丰富,由“独携小龙团,来试惠山泉”变成“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这是点铁成金。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在这一点生发上面。
选自朱光潜《咬文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