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歌
史铁生
那时,爱情常被认为是一种错误。革命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全是独身。那时的歌曲除了《国歌》,外国歌曲除了《国际歌》,一概被指责为“黄色”。
我们去插队的二十个人,都是十七八岁。从北京到延安,一路上互相勉励:“咱们不能消沉。”“对!”“咱们不能学坏。”“对!“咱们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唏,谈恋爱?”所有人都一副厌恶的表情。
但是插队的第二年,我们竟然纷纷唱起“黄歌”来。不知是谁弄来一本《外国名歌200首》,里面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喀秋莎》,有《灯光》《小路》……大家先被歌词吸引,譬如:“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譬如:“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烁着灯光。”多美的歌词,大家都说不仅不黄而且很革命。
于是学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学唱,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学《毛选》。推开窑门,坐在崖畔,对面是月色中的群山,脚下就是清平河,哗哗啦啦日夜不歇。“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荡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歌声在大山上撞起回声,顺着清平川漫散得很远。唱一阵,歇下来,大家都感动了,默不作声。
不过仍不敢当着女生唱这些歌,怕被骂作流氓。有几回下工回来,唱得正忘情,迎头撞上了女生,料必那歌声已进入姑娘的耳朵。这可咋办?大家慌一阵,说:“没事。”“管她们的!”壮自己的胆。“她们听见了吗?”“那还能听不见?”“她们的脸都红了。”“是吗?”
不久,我们听见女生们也唱起来了:“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是谁叫你这样伤心?问他的是那赶车的人……”
艰苦的生活需要希望,数不完的日子和心事需要诉说。想来,人类的一切歌唱大概正是这样起源。在山里受苦,熬煎了,老乡们就扯开嗓子唱。爱嘛,又不是偷。“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三年两年忘不了你。有朝一日见了面,知心的话儿要拉遍。”“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我们听得心惊,听得沉醉。陕北民歌中常有些哀婉低回的拖腔,或欢快嘹亮的呐喊,在大山里,这拖腔或呐喊便可随意短长。比如《三十里铺》:“提起——这家来家有名……”比如《赶牲灵》:“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儿哟——三盏盏的那个灯……”“提起”和“骡子儿哟”之后可以自由地延长。根据什么?我看是地势,在狭窄的沟壑里要短一些,在开阔的川地里或山顶上就必须长,可能为了照顾听者的位置,更可能是为了满足唱者的感觉:天人合一,这歌声这心灵,都要与天地构成和谐的形式。
民歌的魅力之所以长久不衰,因为它不想在众人之上,它想在大家中间。它的意蕴是生命的全息,要在天长地久中去体味。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诚和素朴为美。真诚而素朴的喜怒哀乐,变成曲调,贴着山走,沿着水流,顺着天游信着天游;变成唱词,贴着心走沿着心流。
也许是我老了,怎么当前的流行歌曲能打动我的那么少?我想,经几十甚至几百年而流传至今的歌曲,或许当初都算得流行歌曲。它们所以没有随风刮走,那是因为一辈辈人都从中听见自己的心,乃至自己的命。“门前有棵菩提树,站在古井边,我做过无数美梦,在它的绿荫间……”“老人河啊,老人河,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不管是异时的还是异域的,只要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就必定能够流进心里去。可惜,在此我只能列举出一些歌词,但是通过这些歌词您或许能够想象到它的曲调,那曲调必定是与市场疏离而与心血紧密的。
我听有人说起对流行歌曲的不满,多是从技术方面考虑,技术是重要的,但是单纯的技术观点对歌曲是极不利的,歌么,还是得从心那儿去找它的源头和它的归宿。
写到这儿我反省了很久:也许是我错了?一个人尽管他虔诚地希望理解所有的人,那也不可能。一代人与一代人的历史是不同的,这是代沟的永恒保障。沟不是坏东西,有山有水就有沟,地球上如果都是那么平展展的,虽然希望那都是良田,但事实也可能全是沙漠。别做暴君式的父辈,让儿女都跟自己一般高。我们的下一代,他们愿意唱什么就让他唱什么吧。
(选自《好运设计》,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小题1】下列对作品理解准确的一项是( )A.插队的青年一开始谈及“恋爱”这样的字眼表示厌恶是因为怕别人觉得自己不上进。 |
B.知识青年在偷偷得到的外国名歌歌词里感受到特定战争年代里不乏美好纯洁的情愫。 |
C.女生们开始唱起这些歌,说明她们对插队的某位小伙有好感,通过歌唱来传递爱意。 |
D.作者用传统陕北民歌与时下流行歌曲类比,想说明好歌都具有天人合一的美妙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