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豪与自幸 余光中
——我的国文启蒙
①我相信一个人的中文根底,必须深固于中学时代。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正是抗战,尽管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裕于时光,稚小的我乃得以亲近山水,且涵泳中国的文学。
②一九四〇年秋天我进入南京青年会中学,成为初一的学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几年打结实的。尤其是英文老师孙良骥先生,严谨而又关切,对我的教益最多。当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后我是否进外文系,大有问题。
③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贡①来教我们国文。他是戴伯琼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惯称的“老夫子”。冬天他来上课,步履缓慢,意态从容,常着长衫,戴黑帽,坐着讲书。至今我还记得他教周敦颐的《爱莲说》,如何摇头晃脑,用川腔吟诵,有金石之声。这种老派的吟诵,随情转腔,一咏三叹,无论是当众朗诵或者独自低吟,对于体味古文或诗词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
④国文班上,限于课本,所读毕竟有限,课外研修的师承则来自家庭。我一进中学,父亲便开始教我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接下来是读《留侯论》,文章淋漓恣肆,兼具生动而铿锵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再下来便是《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陋室铭》等篇目。这些都使我领悟渐深,兴趣渐浓。
⑤父母每在讲解之余,各以自己的乡音吟哦给我听。古典的情操从乡音深处召唤着我,对我都有异常的亲切。就这么,每晚就着摇yè的桐油灯光,一遍又一遍,有时低回,有时高亢,我习诵着这些古文,忘情地赞叹骈文的工整典丽,散文的开阖自如。日后我在诗文之中展现的古典风格,正以桐油灯下的夜读为其源头。为此,我永远感激父母当日的启发。
⑥不过那时为我启蒙的,还有二舅父孙有孚先生。他对于我接触旧小说影响很大。他家中藏书不少,课余任我取阅,我得以畅读了《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甚至《封神榜》、《东周列国志》等等。耽读之余,我竟渐渐熟悉了旧社会的民俗风土,不知不觉就把中文摸熟弄通了。
⑦最为奇怪的,是我吟咏古诗的方式,虽得父母的口授启掌,日后竟然发展成唯我独有的曼吟回唱、余韵不绝。五十年来,每逢独处寂寞,例如异国的风如雪夜,或是高速长途独自驾车,便纵情朗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或是“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顿觉太白、东坡就在肘边,一股豪气上通唐宋。若是吟起更高古的“老骤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意兴就更加苍凉了。
⑧去年十二月,我在“第二届中国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上,对各国的汉学家报告我中译王尔德喜剧《温夫人的扇子》的经验,说王尔德的文字好炫才气,每令译者“望洋兴叹”而难以下笔,但是有些地方碰巧,我的译文也会胜过他的原文。众多学者吃了一惊,一起抬头等待下文。我说:“有些地方,例如对仗,英文根本比不上中文。在这种地方,原文不如译文,不是王尔德不如我,而是他捞过了界,竟以英文的弱点来碰中文的强势。”
⑨我以身为中国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为幸。
注释:①拔贡:依清制科举,由各省选拔品学兼优的生员保送入京,贡入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