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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干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题。

汽笛·布鞋·红腰带

陈忠实

他那时刚刚勒上了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遇到本命年时避灾禳祸乞福的吉祥物。半年以后,他勒着这条保命带到30里外的历史名镇灞桥去投考中学。领着他的是一位40多岁的班主任,姓杜。和他一起去投考的有20多个同学,他是他们当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

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为了这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外的旅行,他昨夜激动慌惧得几乎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支毛笔和一个墨盒、几个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开始,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后来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来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砂石的磨砺,何况是一双早已磨薄了的旧布鞋的鞋底。在他没有发现鞋破脚破之前还能撑持住往前走,而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杜老师和一位大同学倒追过来,他立即擦干了眼泪。抬脚触地时的痛楚引发了他内心的卑怯,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脚跟磨烂的事,他怕那些穿耐磨的胶底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

他已经看不见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终于下狠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包住一只脚,踮着脚尖跛着往前赶,走了不知有多少路程,布巾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布巾被踩磨得稀烂。他最后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那些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直到课本被撕光,他几乎完全绝望了,脚跟的疼痛逐渐加剧到每一抬足都会心惊肉跳,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

伟大的转机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土地上弹跳起来,惊惧慌乱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列车飞驰过去,绿色的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模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失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化为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令人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然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乡村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那个和他年纪相仿已经坐着火车旅行的男孩?

天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腿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步蹭血地踯躅!他无端的愤怒了:不能永远穿着没有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重新举步。脚后跟还在淌血还疼,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似乎那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怯懦者……在离考场还有一二里的地方,他终于赶上了老师和同学。却依然不让他们看他惨不忍睹的两只脚后跟……后来他成为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所有经过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所有经历的苦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亦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磨透了鞋底的布鞋。

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祝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因为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有删改)

【小题1】下列对文章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作者最初以为红腰带是避灾祈福的吉祥物,能带来好运,但经过“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他认识到真正的好运是用双脚走出来的。
B.作者穿着母亲纳扎的布鞋,脚后跟被砂石磨出了血,暗示了再浓厚的亲情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寒酸与残酷,使文章显得含蓄而又深沉。
C.作者“愤怒了”是因为看到火车上的情景,想到自己和火车车厢里的人的差距,所以激起一种决心直面疼痛,从而改变命运的勇气。
D.本文综合运用记叙、描写、抒情、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叙写了作家青年时期的一次赶考经历,表明了对待生活该有的信念与态度。
【小题2】文中作者这一次“人生之旅”的心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请结合文本简要分析。
【小题3】文章以“汽笛·布鞋·红腰带”为题有什么好处?请简析理由。
上一题 下一题 0.99难度 现代文阅读 更新时间:2019-04-11 11: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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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类题1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列各题。
蚕儿
陈忠实
从粗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摊开,把一块缀满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胸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跑进教室,坐在课桌旁,把书打开。
老师驼着背走进来,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二年级上课,其他年级写字。”老师把一张《乘法口诀表》挂在黑板上,领我们读起来:“一六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一下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被身体暖热了。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但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房檐下,展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趴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儿,一动也不动。我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沾起来,轻轻放到早已备好的小铁盒里。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上课的哨声响了。
“二年级写字。”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我取出鸡毛,揭开小铁盒。
哐,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我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老师背着双手,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一下,踩扁了那个小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子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过了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把一、二年级分给他教了。
他很年轻,站在讲台上,笑着介绍自己:“我姓蒋……”捏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四十来个学生的小学,以前的老师,从来不在学生面前说自己的姓名。新老师自报姓名,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
那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桑叶,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脸上擦出了血。
“你干什么去了?脸上怎么弄破了?”蒋老师吃惊地说。我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牵着我的胳膊走进他住的小房子,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怎么弄破的?”他问。“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哩!”他高兴了,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而好奇的光彩,说:“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他领着我们满山沟跑,摘桑叶。有时,他在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
三天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它要网茧儿哩!
老师把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个小方格,把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可没过多久,老师被调走了。他说:“有人把这儿的情况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于是我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失了体统嘛!他们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碰到了蒋老师。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的纪念章,金光给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我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儿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我中学毕业后,回到乡间,也在那所小学里教书。当老师的第一个春天,我就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儿,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带着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蒋老师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儿,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选自《小小说选刊》2016年第16期)
【小题1】下列对这篇小说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不恰当的两项是
A.小说第二段写到,老师“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师扫视一周,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短短两句话表现出老师的威严,并为下文写他惩罚学生的粗暴行为埋下了伏笔。
B.“我”是个喜欢养蚕、爱贪玩的孩子,把蚕带到教室,还不时地偷看,课堂上不能专心学习,受到老师的严厉惩罚理所当然。
C.原先那位老师因体罚学生而被上级部门调走,因而这才有了名叫“蒋玉生”的年轻教师来校教一二年级,这位新老师与原先的老师有很大的不同。
D.小说对蒋老师与学生们一起采桑养蚕的情节描写得细腻而生动,传达出师生共同劳动的喜悦,然而,蒋老师却遭非议,不久就被调走,这便构成了行文的波澜。
E. 年轻的蒋老师顺应学生天性,尊重学生的兴趣爱好,重视培养学生的实践能力,与学生打成一片,深受学生喜爱,但村民们对他并不认可。
【小题2】小说以“蚕儿”为标题,有什么作用?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小题3】作品中的蒋老师具有怎样的形象特征?请简要分析。
【小题4】小说在人物塑造和主旨表达方面主要运用了哪些艺术手法?请结合全文分别进行分析。

同类题2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

日子(作者:陈忠实)

两架罗筛,用木制三脚架撑住,斜立在掏挖出湿漉漉的沙石的大坑里。男人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女人也使用一把镢头一把铁锨;男人有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和一根扁担,女人也配备着两只铁丝编成的铁笼和一根扁担。

我回到乡下的第一天,走到滋水河边发现了河对面的这一对夫妇。就我目力所及,上游和下游的沙滩上,支着罗网埋头这种劳作的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早春中午的太阳已见热力,晒得人脸上烫烫的,却很舒服。

“你该到城里找个营生干,”我说,“你是高中生,该当……”

“找过。也干过。干不成。”男人说。

“一家干不成,再换一家嘛!”我说。

“换过不下五家主儿,还是干不成。”女人说。

“工作不合适?没找到合适的?”我问。

“有的干了不给钱,白干了。有的把人当狗使,喝来喝去没个正性。受不了啊!”他说。

“那是个硬熊。想挣人家钱,还不受人家白眼。”她说。

“不是硬熊软熊的事。出力挣钱又不是吃舍饭。”他说。

“凭这话,老陈就能听出来你是个硬熊,”女人说,“他爷是个硬熊。他爸是个硬熊。他还是个不会拐弯的硬熊——种系的事。”

“中国现时啥都不缺,就缺硬熊。”他说。

“弓硬断弦。人硬了……没好下场。”她说。

“这话倒对。俺爷被土匪绑在明柱上,一刀一刀割。割一刀问一声,直到割死也不说银圆在哪面墙缝里藏着。俺爸被斗了三天两夜,不给吃不给喝不准眨眼睡觉直到昏死,还是不承认‘反党’……我不算硬。”

“你已经硬到只能挖石头咧!你再硬就没活路了。硬熊——”

男人把堆积在罗网下的石子铲进笼里,用扁担挑起来,走上沙坑的斜坡,木质扁担吱呀吱呀响着,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堆上。折返身回来,再装再挑。女人对我说:“他见了你话就多了。他跟我在这儿,整晌整晌不说一句话。”

太阳沉到西原头的这一瞬,即将沉落下去的短暂的这一瞬,真是奇妙无比景象绚烂的一瞬。泛着嫩黄的杨柳林带在这一瞬里染成橘红。河岸边刚刚现出绿色的草坨子也被染成橘黄色。小木桥上的男人和女人被这瞬间的霞光涂抹得模糊了,男女莫辨。

应办了几件公务,再回到滋水河的时候,小麦已经吐穗了。

我有点急迫地赶回乡下老家来,就是想感受小麦吐穗扬花这个季节的气象。

女人正挥动铁锨朝罗网上抛掷着沙石。男人呢?

“那位硬熊呢?”“没来。”

我问:“咋咧?出什么事了?”

她停住手中的铁锨,重重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女儿考试没考好。”

“就为这事?”我也舒了一口气,“这回没考好,下回再争取考好嘛!”

“这娃娃也是……平时学得挺好的,考试分数也总排前头。偏偏到分班的节骨眼上,一考就考……”

“直到昨日晚上,他才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捞石头做啥!我还捞这石头做啥……”

“你不是说他是个硬熊吗?这么一点挫折就软塌下来了?”我说。

“他高考考大学差一点点分数没上成,指望娃能……”

“他来了!天哪!他自个儿来了——”

我听见女人的抖声,也看见她随着颤颤的抖声涌出的眼泪。

我瞬即看见他正向这边的沙梁走来。他的肩头背着罗网,扛着镢头铁锨,另一只肩头挑着担子,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吊在扁担的铁钩上。他对我淡淡地笑笑。他开始支撑罗网。

“天都快黑咧,你还来做啥?”她说。

“挖一担算一担嘛。”他说。

许久,他都不说话。镢头刨挖沙层在石头上撞击出刺耳的噪声,偶尔迸出一粒火星。

许久,他直起腰来,平静地说:“大不了给女儿在这沙滩上再撑一架罗网喀!”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我看见女人缓缓地丢弃了铁锨。我看着她软软地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坑里。我看见她双手捂住眼睛垂下头。我听见一声压抑着的抽泣,我的眼睛模糊了。

【小题1】下列对这篇小说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最恰当的一项是
A.本文以人物对话为主,夹以简洁的叙事,对话语言不仅极富个性,体现出人物性格特点,而且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B.小说注重于细微处写人,从对女儿考试没考好这件事的态度可以看出,女人是一个通情达理而又乐观的人,而那个自认为“硬”的男人却被打垮了。
C.小说开头详细描述劳作的场景并且突出描写男人、女人使用同样的镢头、铁锨、铁丝编织的铁笼、扁担,意在表明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D.“我”之所以反复劝男人“到城里找个营生干”,是因为他是个高中生,也因为“我”和他谈得很投机,更因为“我”有能力帮他。
【小题2】小说中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
【小题3】小说中画线句子有什么作用?请简要分析。

同类题3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题。

晶莹的泪珠

陈忠实

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

我要求休学一年。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的申请书。我在把书面申请交给班主任的同时, 又口头申述了休学的因由,发觉口头申述因为穷而休学的理由比书面申述更加难堪。好在班 主任对我口头和书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示理解,没有经历太多的询问便在申请书下边空白的 地方签写了“同意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自然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他随之让我等一 等,就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门去了,回来时那申请书上就增加了校长的一行签字,比班主任的字签得少自然也更简洁,只有“同意”二字,连姓名也简洁到只有一个姓,名字略去了。班主任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板,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捉着长杆蘸 水笔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并不抬头。我走到她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老师,给我 开一张休学证书。”然后就把那张签着班主任和校长姓名和他们意见的申请递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着,长杆蘸水笔还夹在指缝之间。 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目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 见上面,似乎两个人连姓名在内的十来个字的意见批示,看去比我大半页的申请书还要费时 更多。她终于抬起头来问:

“就是你写的这些理由吗?”

“就是的。”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安排计划: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谋 划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钱零花钱。 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我拿父亲的话给她解释,企图消除她对我能否复学的疑 虑:“我伯伯说来,他只能供得住一个中学生;俺兄弟俩同时念中学,他供不住。”

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窘。

她放下夹在指缝间的木制长杆蘸水笔,合上一本很厚很长的登记簿,站起来说:“你等等,我就来。”我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总是止不住她出去干什么的猜想。过了一阵儿她回来了,情绪有些亢奋也有点激动,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说:“我去找校长了……”我明白了她的去处,似乎验证了我刚才的几种猜想中的一种,心里也怦然动了一下。她没有谈她找校长说了什么,也没有说校长给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双手扶在桌沿上低垂着眼,久久不说一句话。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时我就发现,亢奋的情绪已经隐退,温柔妩媚的气色渐渐回归到眼角和眉宇里来了,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无能为力的无奈。

她又轻轻舒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开,从笔筒里抽出那支木杆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下手,问:“你家里就再想不出办法了?”我看着那双带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着的心平静下来,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灵魂得到抚慰,足以使人沉静地忍受痛苦和劫难而不至于沉沦。我突然意识到因为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不好这个最简单的推理,而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中间,她恰好是最不应该产生这种心情的。她是教务处的一位年轻职员,平时就是在教务处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在黑板上写一些诸如打扫卫生的通知之类的事,我和她几乎没有 说过话,甚至至今也记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说:“老师,没关系。休学一年没啥关系,我年龄小。”她说:“白白耽搁一年多可惜!”随之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认 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心情突然灰暗起来而没有再开口。

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吱 吱吱撕下并不交给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学申请书抹上浆糊后贴在公文存根上。她 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学证书交给我说:“装好。明年复学时拿着来找我。”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了两番装进口袋。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又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门去。我听到背后咣当一声闭门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一声“等等”。她拢了拢齐肩的整齐的头发朝我走来,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走着,和我同时走出学校大门。

她这时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话:“我同意你的打算,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迅即垂下头避开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驻留一秒,我肯定就会嚎啕大哭。我低着头咬着嘴唇,脚下盲目地拨弄着一颗碎瓦片来抑制情绪,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去。我后来的整个生命历程中发生过多少次这种 酸水倒流的事,而倒流的渠道却是从十四岁刚来到的这个生命年轮上第一次疏通的。第一次疏通的倒流的酸水的渠道肯定狭窄,承受不下那么多的酸水,因而还是有一小股从眼睛里冒出来,模糊了双眼,顺手就用袖头揩掉了。我终于扬起头鼓起劲儿说:“老师……我走咧……” 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住,明年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睫毛上滑落下来,掉在脸鼻之间的谷地上,缓缓流过一段就 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我今天终于把几近四十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当 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 老师那种泪珠的泪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哦……

(有删节)

【小题1】下列对本文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 )
A.在“亢奋的情绪已经隐退”这句话中,亢奋的含义是指极度兴奋,“她”竭力与校长陈情,为不让“我”休学而做努力。
B.“而倒流的渠道却是从十四岁刚来到的这个生命年轮上第一次疏通的”其中“疏通”能够表明因休学而产生的自卑痛苦、对未来前途担忧等压抑的情绪因得到理解和安慰而释放。
C.文中画线的句子中运用了动作、语言、心理描写来充分具体的体现主要与次要人物之间的关系。
D.文中画线的句子中女教员希望“我”一定要准时回来复学,体现了女教员对我的真切关心和期待。
【小题2】文章第2段写到班主任和校长有何作用?
【小题3】结合全文,阐释“晶莹的泪珠”的多重含义。

同类题4

阅读下面的作品,完成下列小题。
原下的日子(节选)
陈忠实
①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农历春节过后,我买了20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回到乡村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门口对着送我回来的妻女挥手告别,看着汽车转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颓不堪的关帝庙,折回身走进大门进入刚刚清扫过隔年落叶的小院,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已经摸上60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10年的老窝里来。
②从窗框伸出的铁皮烟筒悠悠地冒出一缕缕淡灰的煤烟,火炉正在烘除屋子里整个一个冬天积攒的寒气,我从前院穿过前屋过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东西围墙根下的三株枣树苗子,枝头尚不见任何动静,倒是三五丛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红的芽苞,显然是春天的讯息,然而整个小院里太过沉寂太过阴冷的气氛,还是让我很难转换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来。
③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东邻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个荒园,兄弟两个都选了新宅基建了新房搬出许多年了。西邻曾经是这个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拥挤如同鸡笼,先后也都搬迁到村子里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这个屋院,曾经是父亲和两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国”,最鼎盛的年月,有祖孙三代十五六口人进进出出在七八个或宽或窄的门洞里。在我尚属朦胧浑沌的生命区段里,看着村人把装着奶奶和被叫做厦屋爷的黑色棺材,先后抬出这个屋院,在儿孙们此起彼伏的哭嚎声浪里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刚刚挖好的墓坑。我后来也沿袭这种大致相同的仪程,亲手操办我的父亲和母亲从屋院到墓地这个最后驿站的归结过程。许多年来,无论有怎样紧要的事项,我都没有缺席由堂弟们操办的两位叔父一位婶娘最终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进原坡某个角落里的墓坑的过程。现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儿女,相继走出这个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个角落,以各自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④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土地。我现在又站在这方小小的留着许多代人脚印的小院里。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回来,因为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
⑤我听见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萦绕着见过面乃至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回来了。
⑥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鸟叫声惊醒的,还是醒来后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我的第一反应是斑鸠。这肯定是鸟类庞大的族群里最单调最平实的叫声,却也是我生命磁带上最敏感的叫声。我慌忙披衣坐起,隔着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只斑鸠围着另一只斑鸠团团转悠,一点头,一翘尾,发出连续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哦!催发生命运动的春的旋律,在严寒依然裹盖着的斑鸠的躁动中传达出来了。
⑦我竟然泪眼模糊。
【小题1】结合第①段,概括“心里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的原因。
【小题2】请简要赏析第⑤段的表达特色。
【小题3】理解文中画线语句的含意。
(1)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2)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
【小题4】结合全文,探究文章最后一段所表达的复杂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