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医道
徐风
⑴没有星辰的长长寒夜,父母还没有回来。他们总是这样。在通向山镇医院的路上,我和二弟小妹牵着手,无数次地引颈观望。等待的时刻像无限拉长的橡皮筋,山风刮起的黄尘舔着我们的肌肤。父母——他们还在医院后楼那间简陋的手术室里忙碌。有血和药水的气味传来,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据闻一垂危的生命在晨曦到来之前终于得到了拯救,可是我们的父母还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
⑵不远的单家巷方向传来几声狗吠,有人在放鞭炮,零落而寂寞,可能是某个出院病人的家属在庆贺吧。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我们一夜没睡的父母终于回来了。他们脸色灰白,眼圈是黑的,嘴唇泛着紫。这样熟悉的场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无数次重复,以至成为我成年后睡梦里的常见场景。
⑶在山镇医院里劳累了一天的父亲总是把他的药箱背回家中。这样我家狭小的客厅常常坐满了附近一带的患者,在这里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便。父母对他们的病人总是那么和气,给他们让座,泡茶。牙疼的病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对着正在吃饭的父亲张大他们出了问题的嘴巴。有一次,我们刚刚开始吃饭,一个熟悉的街坊来了,他把一条正在溃烂的大腿伸在我们面前。记得我还嘟噜了一句:火腿倒没有吃,烂腿却天天看!父亲照例白我一眼,迅速放下饭碗,对那条烂腿进行了十分仔细的察看。一有病人他的眼里就什么都不存在了。饭也可以不吃,觉也可以不睡。
⑷有关父亲妙手回春的故事在山镇的街巷和山村广为流传,而我的母亲无疑是他最默契的助手。她可以闭着眼睛报出手术室里一切器械的名字,在进行手术的时候,她能在父亲的手刚伸出的第一秒钟里准确地递上需要的器械。据说,她动作利索且干脆,“她打针一点也不疼,像针没有扎进去一样”——这是众多的病人对她最朴素的评价。而母亲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头衔是,她一直到退休前,都是医院“抢救小组”的成员。这关乎她的被重视,她的一以贯之的精神状态,还有她的不容忽视的救护技术。
⑸一些粗犷的山里汉子成了我家的常客,他们是父亲门下的学徒。他们豪爽,酒量惊人,有时他们会带一些打下的野鸡野兔来慰劳父亲。父亲总是拿出一瓶难得的好酒,兴致很高地陪他们喝,同时向他们介绍一些中草药知识。家里的小小客厅,就是一个临时课堂。于是他们慢慢知道,就在他们祖辈居住的山上甚至路边,到处都有治疗常见病的药材。父亲难得的假日总是在爬山涉水中度过,他几乎访遍了山镇周围所有的山山水水。
⑹我19岁那年终于获得一次“人生饭碗”的机会,想必父亲事先已经做了工作,上边答允他的大儿子跟他学医。但是我不答应,甚至死也不肯。因为我内心没有父母强大,无法天天直面生死。同时我不能把这个原因作为拒绝的理由,因为我无法面对父亲热切期盼的眼神。天知道我那时早已爱上了文学,已经读遍了山镇上几乎所有民间藏书也是我想当作家的理由。
⑺好长的时间里,父亲颇为沮丧。几十年前父子的一段对话至今犹在耳边:儿子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当作家,他还以鲁迅弃医从文为例,大言不惭地说医生看病只能疗救人的肉体,而疗救灵魂的人只有作家。父亲早年读过鲁迅,末了他说出一句话,让他的儿子在几十年后惭愧不已:“你再去读读鲁迅遗嘱吧,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空头文学家。”
⑻若干年后父母都老了。他们退休后就悄悄离开了山镇,在50里外的城市一隅过着退休老人的平静生活。他们平素不怎么回忆往事,所有的老照片都被封存。但是在去医院看病的时候,那种空气里的特殊气味会让他们莫名其妙地激动。他们最大的欣慰,也许是当年不听话的儿子生的儿子终于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一个为部队官兵看病的军医。
⑼在他们居住的那条僻静小巷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行医40多年的医生,那些惊心动魄的救护故事,已经被漫长的岁月所稀释。
(选自2019年2月28日《新华日报》)
【小题1】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不正确的一项是A.文章以“我”的口吻讲述了一对医护工作者的故事,他们既具有精湛技艺,又拥有医者仁心,为治病救人奉献了一生。 |
B.“等待的时刻像无限拉长的橡皮筋”用比喻手法写出了等待时间之长,形象地表现出了几个孩子等待父母时的痛苦难熬。 |
C.“父亲照例白我一眼”是父亲对“我”有所抱怨的不满,表现出父亲的职业操守;“照例”说明这样的情形很常见。 |
D.父亲希望我能继承衣钵,但“我”不想做医生,因为不能把无法直面生死作为拒绝的理由,便欺骗父亲说我要做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