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们家的爱，除了跟家家户户一样的喜乐甜美，有时还有含着一种微微的苦涩，因为需要忍受忍耐。

②亲戚聚会时会讲起一些家族老笑话，主要是各家孩子的成长故事。有关我的一件，他们是听不厌的。说是我八岁时孝心已经可圈可点，曾自己写方子，自己采药熬药，治好了我爸我妈的感冒。

③都夸啊，夸我天赋异禀，长辈们还预备等我出息了就讲给新闻记者听，传为佳话，但终于我没有出息，我的神奇就流落在家里的饭桌上。

④而真实的情况是这样，我八岁时步入“狗嫌”之年。那年我爱上了医药行业，整天妄图治病救人。我记得那是个初秋，院子里野草地上的车前草抽出了长长的穗子，草籽密实而饱满，我看出来它们每一株都急切地想要入药。我采了一把。又见小竹林里有稀稀拉拉的竹芯，入冬前显得特别稀罕，我观察到它们有珍稀药材的潜质。我又采了一把。楼后花园里潮湿的土地上长着一溜折耳根，我扯住一拉，发现根茎粗壮，非常延年益寿的样子。我又采了一把。

⑤回家我大致洗了洗，边洗边回想从图谱上看到的“药性药理”，觉得它们仨在一起相得益彰。找出汤锅，车前草、竹芯和折耳根加两瓢自来水，咕嘟咕嘟了好一会儿，熬成一锅褐红色药汁，又放了三勺白糖，滗出两大碗，一手一碗端进我爸妈的房间。

⑥那时他们刚刚午睡醒，披着外套坐在床上发愣。我把碗推到他们手上。他们仰望着我。

⑦“什么？”他们惊恐道。

⑧“都喝了吧，你们最近不是都有点儿上火吗？喝了我的药就好了。”

⑨“我哪上火了？我没有啊！”我爸不肯喝。

⑩“你中午说你喉咙痛的！”我说。

⑪“你药里有什么啊？”我妈哆哆嗦嗦地问。

⑫“放心吧，是车前草、竹芯和折耳根。——我专门为你们熬的。名叫‘清热败火’汤。喝吧！”

⑬我爸我妈对望一眼，两个人又怕，又都憋着笑，我知道他们在怕我，笑我，但我不同他们计较，我是为他们嘛。

⑭“喝吧，这对你们好。”我守在床边，很有耐心。

⑮他们俩使劲儿憋着怕与笑。

⑯“你药里确实就这些东西？没别的了吧？”我爸举着碗，离开嘴边很远。

⑰“你认得车前草吧？”我妈把药端到眼前使劲看。

⑱“这怎么有错？我当然认得！我认得十几种药草呢，就是不认识有毒的。”

⑲他们又对望一眼。

⑳“喝吧？”

(21)“喝吧？”

(22)“我先喝？”

(23)“会不会喝死了？”

(24)“我们少喝一点行吗？”我爸转头求我。

(25)“你喉咙都痛了啊！”我劝道。

(26)我爸低头，对我妈说：“那我先喝了，你等一会儿看看。”然后仰脖喝尽。

(27)我妈也马上喝了，“还是一起吧！”

(28)“孩子这么孝顺我们也是没法子了。”我爸说。

(29)我端着空碗刚出去，背后就传来他们俩的大笑，能听出来我妈笑得流泪。

(30)后来我大了，自己有了小孩。六七岁的时候，他有天忽然心血来潮跑到厨房里罄令哐啷折腾了半天，然后颤颤巍巍端出来两杯半流质，要我跟他爸爸“必须喝下去”。

(31)这杯半流质乍看是不纯净的灰白色，像含着杂质的石灰水熬到某一个程度，上面漂浮，同时底下也沉淀着棕黑色的颗粒，中段儿泛紫绿又透红黄，大概能看出来是牛奶、芒果、巧克力粉掺兑而成的，但问他他又说“远远不止。”很得意地拒绝告诉我他的秘密配方。

(32)“香甜营养剂，这叫。”他命名。

(33)我舔了一下，黏黏的，说稀不稀说稠不稠，冷热也不均匀，除了酸甜还有其他的可疑滋味。他爸爸怯怯地问：

(34)“是熟的吗？我胃不太好…”

(35)“胃不好喝下去就会好了。”他说。

(36)“这个看上去很不错……但我非得喝吗？”我问。

(37)“这个很美味的，而且营养丰富。你昨天不是说你自己老了吗？喝了就能年轻。喝吧！”

(38)“我等会儿喝行吗？我想先…”

(39)“你们俩现在就喝吧，我看着你们喝。”他坐下了。

(40)“我刚吃完饭你看能不能隔一会儿再……”他爸爸还挣扎。

(41)“喝吧，这对你们好。”

(42)啊，这话怎么那么耳熟。我沉吟一秒，想起了三十几年前我亲手熬制的“清热败火”汤，想起了我爸我妈一饮而尽的大无畏，我终于不再躲闪，咕咚咕咚灌下去。偷眼看小孩，他很开心。

(43)“呆会儿你就会年轻了。”他说。

(44)我送杯子去厨房，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配方的秘密，有切开的半个芒果（含核儿），敞着瓶盖的蓝莓果酱，嘀嗒横流的盒装酸奶，猕猴桃被黑虎掏心，巧克力粉洒了一台子。

(45)最刺激的是一管翠生生的青芥，分明有被挤压的痕迹，管口却并没残留，他到底放没放、放了多少？我因为只敢囫囵猛灌没胆量细品所以说不上来，但忽然觉得耳朵眼睛一阵儿发辣。再细看看，发现水池是干净干燥的，显然他既没有洗过手，也没有洗过任何一个水果，猕猴桃皮肉模糊，毛中有肉、肉中有毛，芒果上流淌着黑黑的污水痕，痕边是他细小的牙印……

(46)我忽然又记起我妈告诉我的，喝完“清热败火”汤后他们去厨房察看，发现锅里剩着的药汤底，清清楚楚地能看到一小摊泥沙，好像一条浑河澄清了，排出一绺一绺肋条的形态。我爸说喝的时候嘴里就有感觉，但怕伤了孩子的心，还是狠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