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的礼物

年少的我特别喜欢夏天。喜欢看窗台上我洗晒的红泳衣，喜欢听风吹杨树的沙沙声。

可是，我没想到，十三岁那年夏天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我变成了孤儿。一条腿压坏了，不会弯了，像一棵渐渐枯死的小树。

伯伯把我接到他住的那个南方城市。伯伯从前是右派，伯母和他离了婚，他一个人生活。

我现在成伯伯的孩子了。

伯伯住在一栋小楼里，小楼里住了不少户人家。楼下公用厨房里一会儿一阵爆油锅的声音。隔壁洁洁家总把收音机开得很响，有时洁洁妈妈会大声吩咐洁洁：“明天要冷，穿上那件厚呢衣服！”洁洁常“哎哎”地反抗，真娇气。

这时我就想回育红学校。那儿大家都是孤儿，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饭。现在我常可怜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庆庆，你是一个可怜的孤儿啊。这时我紧紧闭住嘴，生怕一张嘴会大哭起来。

伯伯一直忙，他正在翻译一本很厚的外文书。伯伯没有工作，只能靠翻译所得的稿费生活。他做的饭总有股焦味，叫人难以下咽。

我去和洁洁家合用的洗涤间洗碗。洁洁和我同岁，她老缠着我讲悄悄话，可我讨厌她，她那两条腿多长啊，结实极了！她那天哭着告诉我老师让准备游泳衣，可她妈妈给了她一件从前自己上中学穿的老式游泳衣，大得不能穿。

我看着她，心里有点高兴，我被自己变得那么刻毒吓住了。

一天，我又在伤心，伯伯说：“有的人在世上，不管怎么希望，就是要不到自己想要的。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可怕的灾难，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藏猫猫游戏一样，它在某个拐角躲着，等你刚走到那儿，它就跳出来，你就该倒大零了。”

“你怕吗？”我问。“一开始怕，后来不怕了。我觉得这一方面是磨难，男一方面也给了受磨难的人世界上最难得的礼物。”伯伯安静地说。我悄悄把手伸进枕头里，那里放着我那件再也穿不着的红游泳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决定下楼去做一张我常常怀念的北方的烙饼。

中午厨房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听洁洁说，她从前在城里帮佣，养活乡下的独生儿子。现在老了，主人家不用她了，乡下的儿子却不让她回家。世界上无论什么悲惨的事都有啊！我站在厨房里痛痛快快地哭了。

不一会儿，伯伯回来了。他惊喜地站在厨房门口，愣了一会儿，上楼去了。我把饼和稀饭端上去，推开房门。我愣了：房间收拾得真干净，小屋里喜气洋洋。

我觉得这会儿自己长大了。

不久后一个早上，伯伯买菜回来，告诉我楼下的孤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偷偷跑来看她了。伯伯翻出一盒已经送给我的巧克力，说：“庆庆，伯伯再给你买，这盒先给老太太。”

伯伯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把巧克力塞给老太太，老太太紧紧捏捏伯伯的手，转身骄傲地大声说：“来，宝贝儿，奶奶给你们吃巧克力。”

初夏灿烂的阳光照在伯伯的脸上，在那洁净明亮的夏日阳光里，伯伯的眼睛突然令我想起秋天的蓝天，那份宽广，那份明朗，那份温暖，那份深厚！这时，好像在我心里有扇小门碎地打开了，我懂了，伯伯所说的那灾难的礼物。

等到中午，伯伯午睡了，我拿了我的红游泳衣走出去。当我轻轻敲洁洁家房门时，这时我突然感到我正在慢慢从灾难里走出来，有人把灾难的礼物递给我。

洁洁来开门了，从他家敞开的窗户里，我突然又听到了沙沙的树叶声，那是南方夏天宽大的梧桐树叶的声音。那响声也像远方温柔纯洁的合唱声，从远到近，无比圣洁。

（作者：陈持燕。有删改）